第十二章 阿纳瑞斯(第5/8页)

“可是,让谢夫回学院,在PDC出版社发表他的作品,这就表示他们默认了整个协会,不是吗?”

“多数人也许会这么看。”谢维克说。

“不,不是这样的。”比达普说,“他们会这样跟大家解释的:伟大的物理学家暂时被一帮心怀不满的人引入了歧途。知识分子总是会误入歧途,因为他们整天想一些毫不相干的事情,时间啦、空间啊、事实啊,都是些现实生活中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于是他们就很容易被那些邪恶的路线偏差分子欺骗。可是学院里这些好心的奥多主义者温和地向他指出了他所犯的错误,将他拉回到了社会有机体中。这样一来,首创协会就再也打不出什么能引起任何阿纳瑞斯人或乌拉斯人注意的招牌了。”

“我不会离开协会的,比达普。”

比达普抬起头,过了一分钟之后说道:“是的,我知道你不会……”

“好了。我们吃饭去吧。这个肚子在叫呢,你听,皮鲁恩,听到了吗?咕,咕,咕!”

“嗨,出发!”皮鲁恩像个指挥官一样发出命令。谢维克抱着她站起身来,然后把她甩到肩膀上。在他和孩子脑袋后方的天花板上是这屋子里唯一的一件装饰。它是会动的,这会儿正在轻轻地振荡。这件大型装饰品是用电线做成的,电线砸得很扁,边缘薄得几乎看不见。椭圆形的线圈沿着一些同心的椭圆轨道运行着,时而闪出亮光,时而消失不见,各条轨道以非常复杂的方式交织在一起。与线圈一起转动的还有两个轻薄透明的玻璃气泡,它们也像线圈一样随光线的变换不时闪光,既不会完全碰在一起,也不会远远分开。塔科维亚给这件东西起的名字是“占领时间”。

他们来到佩克什公共食堂,等着看到签名板上显示有人不在这里就餐之后才进去,因为这样才能让比达普以客人的身份一起。他在这里登记后,他平常就餐的那个食堂就显示他不在那里就餐了,因为全城的系统都是由一台电脑负责协调的。这是深受早期移居者喜爱的高度机械化的“内部稳定程序”,现在只在阿比内保留了下来。跟其他地方那些相对粗略的方法一样,这个程序也不是总能得到有效的实施;总会有不足,有过剩,还有不满。很少有佩克什食堂的固定人员选择不在这里就餐,因为这里的厨房在整个阿比内都是最有名的,一直都有很棒的厨师团队。终于有空位了,他们走进去。有两个年轻人过来跟他们坐到一起,他们是谢维克和塔科维亚的邻居,比达普跟他们不是很熟。如果不是这两个人,是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们的——或者说陪他们。哪种说法更贴切呢?似乎无关紧要。他们心满意足地享用晚餐,而且聊得非常开心。可是,比达普时不时地会感觉到,他们身边那圈人都非常安静。

“我不知道乌拉斯人接下来想做什么。”他说。他说话的声音本来就不大,却发现自己还在努力压低声音,由此感到十分懊丧,“他们先是要求要来我们这里,然后又邀请谢夫去他们那里,接下来会是什么呢?”

“他们真的邀请谢夫了?我都不知道呢。”塔科维亚眉头微皱。

“你知道的。”谢维克说,“当他们通知我,说要给我颁那个奖,你知道的,就是西奥·奥恩奖,他们问我能否本人亲自前往,记得吗?去领奖,拿奖金!”谢维克粲然一笑。如果说在他身边真的有一种不寻常的静默的话,那对他也不会有任何的妨碍,他向来就是孤独的。

“没错,这件事我知道,但压根儿没觉得那可行。你们已经说了好几旬了,要向PDC提出派人去乌拉斯,只是为了吓吓他们。”

“我们最后付诸实践了,就在今天下午。达普让我说的。”

“他们被吓到了吗?”

“头发直立,眼珠突出……”

塔科维亚咯咯笑了起来。皮鲁恩坐在谢维克身边一把高椅子上,一边在一片霍勒姆面包上练习咀嚼,一边哼着歌。“噢,妈哟,爸哟。”她大声唱道。谢维克一下变了副面孔,马上带着同样的欢快心情应和起来:“噢,宝哟,宝哟,宝贝儿,哒!”这之后,大人们的谈话就不再激烈,中间也没有沉默了。比达普对此不以为意,因为他早就明白,要跟谢维克来往,就得接受他这种复杂多变的情绪。他们当中最沉默的是萨迪克。

饭后,比达普在宿舍楼宽敞舒适的公共休息间里又跟他们一起待了一个小时。然后他站起身,提出顺道送萨迪克回学校宿舍。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什么,就是那种只有家里人才明白的事件或者信号。比达普所知道的就是谢维克既没有大惊小怪也没有跟人商量,就跟他一起走了出来。塔科维亚得去喂皮鲁恩,她现在哭得越来越响了。她吻了吻比达普,然后他跟谢维克就陪着萨迪克出发了。他们一路聊着天,聊得太过热烈,结果走过了头。

他们走回学习中心。萨迪克在宿舍门口停了下来。她一动不动地站着,纤细的身子站得笔直,借着街灯微弱的亮光能看到她板着的脸。谢维克也那样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她身边。“怎么了,萨迪克?”

孩子说道:“谢维克,今天晚上我可以留在家里吗?”

“当然可以。可是出什么事儿了呢?”

萨迪克精致修长的脸颤抖着,似乎要裂成碎片。“她们不喜欢我,宿舍里那些人。”她说,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颤抖,不过却比往常还要柔和。

“她们不喜欢你?什么意思?”

他们彼此还是没有碰一下对方。她用决绝的勇气说道:“因为她们不喜欢……她们不喜欢协会,不喜欢比达普,还有……还有你。她们说……宿舍里的大姐,她说你们……说我们全是叛……她说我们是叛徒。”说出这个词之后孩子猛地抽搐了一下,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谢维克马上伸手抱住她。她用尽全力抱着他,泪流满面,不住地抽噎。她现在太大,个儿也太高了,他没法把她整个人抱起来。他就那样站在那里,抱着她,抚摩着她的头发。他看着比达普,自己的眼中也噙满泪水。他说:“没事的,达普。你走吧。”

比达普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离开这里,让这父女俩单独待着。他们之间的那种亲密是他所无法分享的。那是一种最强烈最深切的亲密,一种痛苦的亲密。走了之后,他也丝毫没有放松或者摆脱了什么的感觉,只觉得自己很无用,很有挫折感。“我已经三十九岁了,”他一边往他自己独自居住的那个五人间走,一边想道,“再过几旬就四十了。我做过什么?我现在又在做什么?什么也没有。只有多管闲事,去干预别人的生活,因为我没有自己的生活。我从不珍惜时间,现在我的时间已经没有多少了,我可不能再……那样了。”他回过头,向悠长安静的街道的另一头看去,空中刮着风,周围一团漆黑,街角的路灯投下了一片柔和的光圈。不过他已经走远,看不到那父女俩了,也可能是他们已经走了。他一向善于言辞,但却想不出自己刚才心里说的那个“那样”究竟该用什么言辞来阐释;不过,他觉得自己已经很清楚地理解了那个东西,而他所有的希望也都在这一理解之中。如果想要得到救赎,他就必须改变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