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第一章 埃尔亨朗的庆典(第2/5页)

那个男人——我得交代一下那人是男的,因为前面我都说过「他」和「他的」了——一边擦着黝黑额头上的汗水,一边答道:「远古时期,拱顶石都是用骨粉和血混合而成的灰泥固定的,人的骨头和血。你知道,没有这种血脉的连结,拱桥就会坍塌。现在我们用的是动物的血。」

他就这样不时跟我说着话,很坦率,不过还是很小心爱说反话,始终意识到我是从外星人的角度进行观察和判断。身为与世隔绝的种族的一位大人物,能有这种意识是十分不同寻常的。在这个国家里,他是最有权势的人之一;我不是很确定历史上出现过的那些称谓——元老、首相、议员——哪个最适合描述他的职务;他的头衔在卡亥德语里的意思是「国王的耳朵」。他是一个领地的领主,也是这个王国的贵族,总之是一位能够呼风唤雨的人物。他名叫西勒姆·哈斯·雷姆·伊阿·伊斯特拉凡。

国王似乎已经干完活了,我不由得一阵欢欣雀跃;可他却沿着拱顶下方蛛网般的踏板走到拱顶石的另外一边——拱顶石当然是有两个边的——接着又忙活了起来。在卡亥德王国,着急是没有用处的。卡亥德人谈不上冷静,但却非常执著,非常固执,也非得抹好接缝的灰泥不可。瑟斯大堤上的人群心满意足地看着国王忙活,可我却觉得很烦躁,很热。以前我从没有在冬星觉得热过,以后也再不会了。总而言之,我没有心思去欣赏眼前的盛况。我穿的这身衣服适用于冰原世纪,却不适合在太阳底下站着。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机织植物纤维、人造纤维、皮毛、皮革——组成了一套抵御严寒的厚重盔甲,盔甲里面的我现在已经变成了一片晒蔫的萝卜叶子。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我转头注视聚集在平台固围的人群和其他游行队列。那些领地和部落的旗帜在阳光下纹丝不动,色彩鲜明。我没话找话地问伊斯特拉凡这个是什么旗、那个又是什么旗。现场一共有好几百面旗帜,有些旗帜甚至属于佩灵风暴边界和科尔姆大陆等偏远地区的领地、家族以及部落。不过对于我问到的那些,他都能如数家珍,一一道上名来。

「我本人就是来自科尔姆大陆。」当我赞美他的博学时,他说道,「毕竟,了解各个领地就是我的使命所在。它们都是卡亥德王国的属地。统治这片土地就是统治这些领主,只不过这个目标从未实现罢了。你听过这样的说法吗?卡亥德并非一个国家,只是一个内讧不断的家庭!」我没有听过这种说法,而且怀疑这是伊斯特拉凡自己杜撰出来的;这句话明显带着他的印记。

这时,另一位科尤雷米成员奋力挤过人群,来到伊斯特拉凡身边,跟他交谈起来——科尤雷米相当于卡亥德王国的上议院,伊斯特拉凡是该机构的领袖。来人是国王的堂弟佩米尔·哈吉·雷姆·伊阿·泰博。他说话时声音压得很低,神态略显傲慢,还不时地笑一笑。伊斯特拉凡脸上不住地往下淌汗,像阳光底下的一块冰,而他的反应也像冰一样圆滑冷静。他大声回应着泰博的喃喃低语,语气中带着一种随意的优雅;相形之下,对方简直就像一个傻瓜。我一边看着国王抹灰泥一边听着他俩的谈话,但除了发现两人之间有敌意之外,什么也没听出来。不管怎样,这事儿跟我无关,我只是对这些人的行为举止很感兴趣。这些人以古老的方式统治着这个国家,掌管着两千万人的命运。在爱库曼人手中,权力已经成了一样极其微妙复杂的东西,只有头脑精妙的人才能看出其中的端倪;而在这里,其微妙程度还很有限,一切还都相当明了。比如伊斯特拉凡,他认为一个人的权力就是其自身存在的外延;他做的任何手势都不会没有意义,他说的每一句话也都会有人听从。他知道这一点,而这样的意识又使他比大多数人都更显得有分量,让他仿佛别有一种重量,令人不可小视,举手投足都散发着高贵的光芒。随之而来的自然是功成名就。但我不信任伊斯特拉凡,他做事情的动机永远含混不清;我不喜欢他,却又能感觉到他的威严并做出相应的回应,一如面对阳光的暖意。

正当我想着阳光的时候,现实世界中的太阳却被重新聚拢的云层盖住了。很快,天空变得阴沉沉的,上游下起一阵稀疏的骤雨,敲打着大堤上的人群。国王走下踏板时,最后一道闪电一晃而过,映出了他白色的身形和大拱桥的轮廓,在风暴肆虐、阴霾满布的南方天空衬托下显得益发鲜明。乌云四合,一阵冷风在港口-皇宫大街上呼啸而过,河流变成一片黑暗,大堤上的树木瑟瑟发抖。游行就此结束。半小时后,下雪了。

国王的汽车开上了港口-皇宫大街,人群开始散去,就像被缓慢的潮水推动着四处翻滚的鹅卵石。伊斯特拉凡又一次转过头来,对我说:「道今天可否共进晚餐,艾先生?」我接受了他的邀请,心中的惊奇多过喜悦。在过去的六到八个月之间,伊斯特拉凡帮了我很多忙,但是我却没有料到、也没有指望他会这么好心地请我去他家。哈吉·雷姆·伊阿·泰博跟我们的距离很近,能够听到我们的谈话——我觉得他真的在偷听。我被他这种女里女气、鬼鬼祟祟的做派弄得很不愉快,于是走下平台,稍稍躬起身子,懒散地走着,让自己混入人群。我比普通的格森人高不了多少,不过身处人群中时,区别就显而易见了。看啊,就是那个人,那个特使。当然,这本来就是我职责的一部分,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部分职责变得越来越困难而不是轻松;我越来越渴望自己能隐姓埋名,能跟其他人没有两样。我热切地盼望着自己能变得跟其他人一样。

顺着酒厂街走过两个街区后,我拐到一旁,向自己的住处走去。身边的人群逐渐散去,我这才发现泰博原来就在我的身边。

「典礼真是完美无瑕。」国王的堂弟微笑着对我说。他虽然并不是很年长,黄色的面庞上却已布满了细密的皱纹。说话的时候,会不时露出长而洁净的黄色牙齿。

「预示着新港口的兴旺发达。」我说。

「是的。」更多的牙齿露了出来。

「安放拱顶石的仪式给人印象最深。」

「是的。那种仪式是从远古传下来的。不过,这些事伊斯特拉凡勋爵肯定都已经跟您说过了吧。」

「伊斯特拉凡勋爵的确非常热情。」我尽量用平淡的语气,但事与愿违,我跟泰博说的每句话似乎都语含双关。

「哦,他确实非常热情。」泰博说道,「众所周知,伊斯特拉勋爵对待外来的人尤其友善。」他又笑了笑,现在每一颗牙齿似乎都含着深意,有双重、多重、甚至三十二种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