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第一章 埃尔亨朗的庆典(第3/5页)

「没多少外来人像我这么怪异,泰博勋爵。我对别人的好意感怀于心。」

「是的,是的!感恩是一种高贵、稀有的情感,诗人们对它赞誉有加。在埃尔亨朗,这种情感更是极其稀有——因为它不可行。我们现在身处一个艰苦的年代,一个不知感恩的年代。跟我们祖父担母的时代已经不同了,是吧?」

「我无法作出评价,先生,不过,我在其他星球上也听到过类似的感叹。」

泰博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似乎想看看我是不是已经疯了。接着,那些长长的黄色牙齿又露了出来。

「啊,是的!是的!我忘了,你是从另一颗星球来的。当然,你自己是不会忘记这个事实的。不过毫无疑问,如果可以忘掉这一点,你在埃尔亨朗的日子会更沉稳、更简单、更安全,对吗?一点不错!我的车就在这里,我让他们在这儿等着。我真希望能开车送你回公岛[2],不过请你谅解,我必须先走一步,因为我得马上赶去皇宫。俗话说,小人物就得按时到场,对吗?一点不错!」国王的堂弟钻进他那辆小小的黑色电动车里,回头看了看我,满嘴的牙齿都龇了出来,眼睛则隐藏在了一圈皱纹当中。

我步行回到自己的公岛。公岛的前花园里,最后的冬雪已经融化,把花园完全敞露出来。位于地面以上十英尺的供人们在冬天进出的门户已经被封了,要再过几个月,等秋季来临、大雪再次下起的时候才会重新开启。屋子两边处处是结冰的泥泞,花园里,各种作物都在飞快生长,显得生机勃勃。一对年轻情侣站在屋子旁边说着话,他们正处在克慕期的第一个阶段。两人赤脚站在泥地里,右手紧握在一起,凝视着对方,一任漫天的柔软雪花在身边飞舞。冬日里的春天。

我在自己的公岛用了晚午餐。雷姆尼钟楼上的大钟敲四点的时候,我已经来到埃尔亨朗宫,准备享用晚餐了。卡亥德人每天要吃四顿正餐:早餐、早午餐、晚午餐、晚餐,其间还随时穿插着无数小食大快朵颐。冬星上没有可以提供丰富肉食的大型动物,也没有奶、黄油、奶酪等奶制品。高蛋白、高热量食品唯有各式各样的蛋、鱼、坚果和海恩谷物。在当地酷寒的气候条件下,这种饮食实在不够,人们必须随时补充热量。我自己已经习惯了每过几分钟就吃点什么。直到那一年晚些时候我才发现,格森人不仅是填食行家,在长期忍受饥饿方面同样技艺精湛。

雪还在下,是温和的春雪,比刚刚过去的解冻期里那种没完没了的雨要舒服多了。四周一片苍茫,很安静,我在埃尔亨朗宫里摸索着往前走,中间只迷了一次路。埃尔亨朗宫是一座城中城,围在墙里的是一大片宫殿、城堡、花园、庭院、回廊、廊桥、地道、小树林和地牢,是在长达几世纪里发展到极致的偏执狂的产物。凌驾于这一切之上的是王室宫邸那高峻阴森、装饰繁复的红色墙垣。在王室宫邸居住的只有国王一人,其他的人——仆役、工作人员、领主、大臣、议员、护卫,一应人等——全都住在埃尔亨朗宫围墙里的其他宫殿、城堡、要塞、兵营或者住宅里面。伊斯特拉凡住在红角宫,能住在这里表明他最受国王的恩宠。这座宅邸建于四百四十年前,是埃姆朗三世为自己最宠幸的妃子哈尔梅斯修建的,这位妃子的美貌至今还为人们津津乐道。哈尔梅斯后来被内陆集团雇用的杀手绑架、毁容,最终被折磨成了傻子。埃姆朗三世随后大肆报复,一直到他四十年后去世时,他的仇恨依然没有平复,因此他被称为「不幸的埃姆朗」。这个悲剧已经很久远了,那种恐怖的感觉已消失无踪,只是在这幢房子的石头和阴影里,似乎隐隐还有背叛和忧伤的气息。房子前有一个带围墙的小小花园;园中有一个塞莱姆树荫翳之下的池子,池中岩石嶙峋。借着窗子射出的微光,我看到雪花、还有树上掉下的线状白色孢子囊,飘飘洒洒地落入黑色的水面。伊斯特拉凡站在门口等我,一边看着悄然下落、似乎永无停歇的雪和种子。那么冷的天,他居然没戴帽子也没穿外套。他平静地跟我打了招呼,带我进屋。屋里没有别的客人。

我心里有些疑惑,不过我们马上就坐到了餐桌边,而用餐的时候是不谈公事的;更何况,我的注意力立即便被餐桌上的菜肴吸引了。菜肴极其美味,即便是最常见的面包果也做得不同凡响,我从心底里赞叹这位厨师的手艺。晚餐之后,我们坐到炉火边上,喝起了热啤酒。在这个星球上,常常是一杯酒还没来得及喝完就结冰了,喝酒的时候你得在餐桌上随便找样东西来敲开冰块。可想而知,热啤酒该有多么受人欢迎。

餐桌上的伊斯特拉凡谈笑风生;现在跟我隔着火炉相对而坐,他却变得沉静寡言起来。来冬星已经快两年了,我还是不能以本地人的眼光看待这个星球的人们,远远不能。我曾经努力过,不过每次我都会下意识地将对方先看作一个男人,然后又看成一个女人,将他依照我所在的种群进行归类,而这样的归类对他们来说是毫无意义的。因此,现在我一边吮吸着热气腾腾的酸啤酒,一边在想,伊斯特拉凡在饭桌上的表现女里女气,很有魅力也很擅长社交,但是缺乏实质,华而不实,同时又太过精明。或许正是因为这种温柔逢迎的女性特质,我才不喜欢他不相信他?将这个人看作一个女人实在是不可思议——这个人现在就在我的身边,冷森森地,坐在火炉边那个阴暗的角落里,这个人有权有势,喜欢冷嘲热讽——但每次想到他是个男人的时候,我心里就会有一种虚假的感觉,一种面对伪装的感觉:究竟是他在伪装,还是我自己在他面前伪装呢?他说话的声音很温和,也算响亮,但是不深沉,不像是男人的声音,可也不像女人的声音……等等,这个声音现在在说什么?

「很抱歉,」他说道,「我不得不一再推迟邀你来舍下作客的快乐。拖了这么久,至少有一点好处,那就是我们之间不再存在谁罩着谁的问题了。」

听闻此言,我一时间迷惑不解。到目前为止,他一直是我在朝廷的保护人,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难道他的意思是说,因为他安排了我明天觐见国王,我就可以平步青云、跟他平起平坐了吗?「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说。

他没有作声,我的话显然同样让他困惑不已。「呃,你知道,」最后他终于说道,「现在……你应该明白,我以后不会在国王面前帮你说话了。」

听他的语气,似乎不好意思的人不是他,而应该是我。显然他这次邀请我来是有深意的,而我却茫然无觉,懵懵懂懂地接受了。不过我的失误是礼节上的,他的失误却是道义层面的。我最先的反应就是,我一直以来都不信任伊斯特拉凡是对的。他这个人不仅圆滑、强势,而且还不讲信用。我来到埃尔亨朗之后的这段时间里,是他跟我交流、回答我的问题、派医生和工程师对我的身体和我的飞船进行调校,把我介绍给我需要认识的人,慢慢地改变我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头一年我被人认为是一个超乎想象的怪物,现在则成了一名神秘的特使,并且很快就要得到的国王的认可。而现在,将我抬举到了如此危险的高位之后,他却突然冷酷地宣称,他不会继续支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