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INETEEN 第一十九章 回家(第3/6页)

我们走进一间热气腾腾、灯火通明的大房间,屋里摆满了美味佳肴,挤满了人,香气四溢,人声鼎沸。我不禁紧紧抓住伊斯特拉凡的肩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一双双陌生的眼睛转向我们。我已经忘了这世上还有相貌异于伊斯特拉凡的活人,不由得惊恐万分。

事实上,这是一间很小的屋子,所谓拥挤的陌生人群其实也就是七八个人而已。他们肯定跟我一样吓了一大跳。仲冬时节,没有人会从北方来到库尔库拉斯特领地。房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紧盯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伊斯特拉凡先开口,声音几不可闻:「我们恳请贵领地收容我们。」

那几个人像炸了锅一般,开始相互交谈,屋里一片嗡嗡声,有人表示困惑、有人表示恐慌、有人表示欢迎。

「我们是穿过戈布林冰原到这里来的。」

这下子屋里更加暄闹不已。他们围住我们,争先恐后地问着这样那样的问题。

「可以照应一下我的朋友吗?」

我也想要说这话,但伊斯特拉凡先说了出来。有人过来抉着我坐下。他们端来食物。他们照应了我们,接纳了我们,欢迎我们安然回家。

这片穷乡僻壤的村民的慷慨好客为我们这趟艰难旅程画上了非常体面的句号。他们敞开双手,慷慨给予,没有配额限制,也不斤斤计较。伊斯特拉凡也同样泰然自若地接受他们的给予,似乎大家都是领主抑或都是乞丐。这正是一个人回到同胞中间时应得到的待遇。

这些靠打鱼为生的村民可以说生活在边缘之边缘,这片勉强可以居住的陆地对于人类的考验可谓到了极限。对他们而言,诚实的为人如同食物一般不可或缺。他们必须彼此坦诚相待,欺骗人是他们所无法承受的。伊斯特拉凡完全清楚这一点。一两天后,村民们登门询问我们为什么要在寒冬穿越戈布林冰原,每个人都是小心翼翼、拐弯抹角,显然希弗格雷瑟在每个人心目中根深蒂固。伊斯特拉凡不假思索地答道:「我不该选择沉默,但是对我来说,沉默比谎言要好。」

「众所周知,可敬的人也会遭到放逐;但他的影子并不会就此缩短。」热食店的厨师说。他在村中的地位仅次于村长。到了冬天,他的热食店差不多就是整个领地的聚会场所。

「其中一个在卡亥德遭到放逐,另一个则是在欧格瑞恩。」伊斯特拉凡说。

「没错,其中一个遭到了部族的放逐,另一个在埃尔亨朗遭到了国王的放逐。」

「国王无法贬低一个人的人格,正如他无法缩短对方的影子,即便他想这么做也办不到。」伊斯特拉凡说。这个回答让厨师十分满意。如果伊斯特拉凡是被自己部族驱逐的,他的人格就会遭到怀疑;但如果放逐他的是国王,那就无所谓了。至于我,一看就知道是个外国人,所以那个被欧格瑞恩放逐的人肯定是我——这反而是一种荣耀。我们没有向库尔库拉斯特的主人们透露我们的名字。伊斯特拉凡非常不情愿用假名,但又没法公开我们的真名。毕竟,按阿加文国王的命令,跟伊斯特拉凡交谈就是犯罪,更别提他们现在这样让我们吃饱穿暖,还收留我们。要知道,古森湾的偏远村庄也是有收音机的,所以村民不能拿不知道「放逐令」来为自己辩护;只有确实对客人身份一无所知才可能成其为借口。在我想到这一点之前,伊斯特拉凡早已慎重考虑过村民的这种微妙处境。第三天晚上,他来我房间讨论下一步的行动。卡亥德村庄很像古代地球的城堡,很少或者根本没有独立的私人处所。不过,在各家族、商会、次领地(库尔库拉斯特没有领主)以及外围住宅那些古老高大、凌乱分布的楼宇里有一些年代久远的走廊,走廊两侧分布着众多的房间,房间的墙壁厚达三英尺。五百名村民都可以在那些房间里找到自己的私人空间,甚至可以完全不与他人往来。他们给我们一人安排了一个房间,就在家族大楼的顶层。伊斯特拉凡到我屋里来的时候,我正在火炉边坐着。火炉里烧着采自深绥沼泽的泥炭,火苗很小,但却很暖和,气息芬芳。他说:「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金瑞。」

我还记得当时的情景:他站在房间的阴影里,赤着脚,只穿着村长送的那条宽松的皮毛马裤。身处温暖的房间又没有外人干扰时,卡亥德人通常会半裸甚至全裸着身子。艰苦的旅程之后,伊斯特拉凡身上已经没有了格森人那种圆润结实的体格特征。他形容憔悴,遍体鳞伤,脸也冻坏了,就跟被火烧过一样。摇曳火光映衬之下,他那黑黢黢的身影显得十分坚定。

「去哪里?」

「我想该往南往西,朝边境走。我们首先得弄到一台无线电发射仪,功率必须够大,你好发信号给飞船。然后我得找一个藏身之所,不然就回欧格瑞恩呆上一阵子,免得牵连帮助我们的这些人。」

「你怎么回欧格瑞恩?」

「按原来的法子——穿越边境。欧格瑞恩人不会为难我的。」

「哪儿能弄到发射仪呢?」

「最近的地方就是萨西诺斯了。」

我眉头一皱,他则咧嘴一笑。

「没有再近一些的地方了吗?」

「去那里有大概一百五十英里的路。我们才走过的路比这远得多,环境更是恶劣得多。这一次,整个旅途都有道路,有人让我们留宿,没准儿还可以搭别人的机动雪橇。」

我同意了。但一想到又得冒着严寒跋涉,我就觉得很沮丧。再说这趟路并不是奔向安全的地方,而是回到两国相争的那处该死的边境。到了那里,伊斯特拉凡也许不得不舍我而去,继续他的流亡生活。

我思索良久,最后说道:「加入爱库曼之前,卡亥德必须接受一个条件,那就是,阿加文必须宣布解除对你的放逐。」

他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儿,盯着火苗。

「我是认真的。」我强调说,「这是最重要的条件。」

「谢谢你,金瑞。」他说,话音十分轻柔。每当这样的时候,他的腔调就很像一个女人,有些沙哑,没有共鸣音。他温柔地看着我,脸上却没有笑意:「可是,我早已不再奢望返回家园了。你看,我已经背井离乡二十年,跟我现在的流放没有什么区别。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也要照顾好自己,还有你的爱库曼事业。你得独力肩负起这一切。不过,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先让你的飞船下来吧!然后我再想其他的。」

我们在库尔库拉斯特又待了两天,吃饱喝足,养精蓄锐,等着南方开来夯雪机,它回程时可以搭我们一段。主人们让伊斯特拉凡把穿越冰原的故事完完整整地讲给他们听。只有继承了口述文学传统的人才能像他那样讲述,故事中充满惊险事迹、传统地名,而我们的故事也就此成了一部英雄传奇。他从德拉姆内山、德雷米戈尔之间那个山口的硫磺火和昏天暗地讲到来自山谷、横扫古森湾的呼啸狂风,情节曲折,描述精确而又生动有趣;中间夹杂着许多令人捧腹的花絮,比如他自己掉进冰缝的事情。他还讲了一些神秘莫测的怪现象,讲到冰原上的怪异响动和万籁俱寂的光景,讲到无影天和漆黑的夜晚。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朋友那张翻黑的面孔,跟其他人一样被他的故事深深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