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INETEEN 第一十九章 回家(第4/6页)

我们搭夯雪机离开了库尔库拉斯特。我们坐在狭小的驾驶室里,胳膊都无法伸展开来。夯雪机是卡亥德的一种大型机动车辆,用途是将道路上的积雪碾压夯实。这是冬季保证道路畅通的主要手段。彻底清除路面的积雪是不可能的,会耗费这个王国一半的人力财力,何况所有车辆到了冬季都是装上滑雪板行驶的。夯雪机以每小时两英里的速度压过路面,黄昏过后许久才把我们带到库尔库拉斯特南面的下一个村庄。在那里,我们一如既往地受到了欢迎和款待。第二天,我们步行继续前进,越过海边丘陵,走向内陆。来自古森湾的猛烈北风在丘陵的阻挡下减缓了势头,这一地区的人口因此比之前稠密了许多。现在我们无需搭帐篷过夜,而是在不同的部族投宿。有那么两次,我们还真的搭上了机动雪橇,每次都走了三十英里。尽管经常会有大雪,大道的路面却已经被夯得非常坚硬,并且都有明显标识。我们的背包里总是盛满食物,都是头一天夜里收留我们的主人放进去的。走完一天的路程后,总能有地方借宿,总能有火烤。

这八九天里,我们或徒步或滑雪穿行在这片土地上。这里的人非常热情好客,我们走得轻松安逸。但是,这却是我们整个旅程中最痛苦、最令人沮丧的一段路,比攀登冰原、比最后几天的饥饿还要糟糕。英雄传奇已然结束,它只属于冰原。我们现在的前进方向与冰原相反,心中不再有丝毫喜悦。

「有时候,你必须逆命运之轮而行。」伊斯特拉凡说。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沉着坚定,但他的脚步、声音和举止都已不同于往昔,忍耐和执拗取代了激情和决心。一路上他几乎沉默不语,也不怎么愿意用心语同我交谈。

我们终于到了萨西诺斯。这是一座有几千人口的市镇,高踞在俯瞰艾尔冰河的山丘之上:白色的屋顶、灰色的墙壁、白茫茫的山丘上缀着点点黑色,那是森林和露出地面的岩层,白茫茫的田野和河流。河对岸就是争端不断的西诺斯谷,那边同样是一片白茫茫……

到达这里的时候,我们的双手已是空空如也。剩下的旅行装备大多已在路上送给了那些好心收留我们的主人们,现在我们身边只剩下恰伯炉、滑雪板以及身上的衣服。我们就这样轻松行进,中间停下来问了两次路。我们不是要进镇子,而是要去镇外的一个农场。那是个独立农场,荒凉贫瘠,不属于任何一个领地,由西诺斯谷管理局直接管辖。伊斯特拉凡年轻时在管理局担任过部长,一直都是农场主的朋友。那个农场还是一两年前他替农场主买下的,当时他正帮助人们在艾尔河东岸重新安居,希望藉此消除关于西诺斯谷主权的争端。农场主亲自开的门,他跟伊斯特拉凡年纪相仿,身材壮实,说话却是柔声细气。他叫赛斯切尔。

走过这个地区的时候,伊斯特拉凡一直压低风帽遮着脸,怕这里的人认出自己。这种做法其实大可不必。现在的他只是个面黄肌瘦、饱经风霜的流浪汉,只有目光极其锐利的人才认得出他是哈斯·雷姆·伊阿·伊斯特拉凡。比如赛斯切尔就一直偷偷打量着他,无法相信此人的自我介绍。

赛斯切尔收留了我们,对我们的款待超出了一般的标准,尽管他并不富有。不过,他跟我们一起的时候显得很不自在,也许是后悔了收留我们。这倒也情有可原。他让我们住下,冒的可是财产被没收的危险。他拥有这份产业全拜伊斯特拉凡所赐,要不是伊斯特拉凡的照应,他现在也许会跟我们一样穷困潦倒。这样说来,让他冒点风险来回报似乎也不算不公平。不过,伊斯特拉凡并非以债主的身份、而是以朋友的身份要求他给予帮助,他不是指望赛斯切尔还情,而是寄希望于对方的友情。如他所愿,最初的恐慌过去之后,赛斯切尔不再拘束,变得健谈起来。卡亥德人就是这样,情绪变化很快。他开始缅怀往昔,跟伊斯特拉凡坐在火炉边畅谈到半夜,追忆过去的岁月和旧相识。伊斯特拉凡问他能否找到一个藏身处,比如某座荒废或偏僻的农场,可以让一个遭放逐的人躲上一两个月,等到放逐令解除。赛斯切尔不假思索地说:「就住我这里吧。」

听到这话,伊斯特拉凡双眼一亮,不过还是有所顾虑。赛斯切尔也认为,这里离萨西诺斯太近,可能会不安全,答应另找一个藏身处。不是什么难事,他说,只要伊斯特拉凡愿意用假名,完全可以去当一名厨子或是农场工人。

这样做也许感觉不是很好,不过总比回欧格瑞恩强。「你在欧格瑞恩到底是做什么的呢?你靠什么为生呢?」

「靠共生区。」我的朋友脸上又掠过一丝狡黠的微笑,「要知道,那里的每一个单元都有工作可做,生活没有任何问题。不过我还是宁愿留在卡亥德……如果你真的认为可以办到的话……」

那个恰伯炉还留在我们身边,这是我们手头唯一值钱的东西了。这只炉子陪伴着我们走完了整个旅程,立下了汗马功劳。到达赛斯切尔农场第二天的早上,我带着炉子,滑雪去了镇上。我在镇上的商业中心卖掉了它,换了一大笔钱,随后翻过山丘去了发射站所在地一镇上那所小小的贸易学院,买了十分钟的「私人对私人传输」。全卡亥德的发射站每天都会留出一段时间用于提供这类短波信号传输服务。客户基本上都是商人,向列岛、希斯和佩灵特的海外代理商或客户发送信号。收费相当高,但也还不至于很离谱,总之还不到一只二手恰伯炉的售价。我购买的那十分钟被排在下午三点。我可不想这一天就在萨西诺斯跟赛斯切尔农场之间来回折腾,于是就留在镇上,中午在一家热食店饱餐了一顿。真是物美价廉啊,卡亥德人的厨艺绝对要强过欧格瑞恩人。吃饭的时候,我想起来了,当我问伊斯特拉凡为什么讨厌欧格瑞恩时,他说的就是这句话。我想起昨晚他说的话,说得那么温柔:「我还是宁愿留在卡亥德……」我又一次纳闷,到底什么才是爱国,对祖国的爱到底包括了怎样的情感,那种令我的朋友声音为之颤抖的对故土的向往和忠诚到底从何而来,如此真挚的爱又怎么会让某些人变得愚蠢、可恨、顽固。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

午饭后,我在萨西诺斯街头逛了逛。雪花飘飘,寒意逼人,镇上的商铺、集市和街道却热闹非凡,仿佛一出虚幻缥缈的戏剧,令人眼花缭乱。我还没有从孤寂冰原留下的后遗症中彻底恢复,身处陌生人中间让我十分不自在,脑子里不停地想念着曾经与我朝夕相伴的伊斯特拉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