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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期的诗实在是面目可憎,但由于跟烂诗人同流合污,我当时并没意识到这点。我傲慢地确信,我的创作对于我那些正在孕育的无病呻吟还是有价值的。并且老妈也容忍着我,任我把那些散发着臭气的大堆打油诗扔在屋里。她纵容着唯一的孩子,即使他沉浸在快乐的荒淫无度中,就好像头未经管教随处排泄的骆驼一般。巴尔萨泽君从来没对我的作品评头论足过,我想,这主要是因为我从没给他看过。巴尔萨泽君认为令人尊敬的丹东是个骗子,他觉得萨姆德·布列维和罗伯特·弗罗斯特应该用自己的肠子把自己吊死,华兹华斯是个白痴,而除了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以外,其他的诗篇都是对语言的亵渎。我不知道自己有何理由,可以把我的诗文给巴尔萨泽君看,虽然我那时觉得这些诗文充满了崭露头角的天赋。

我在好几本硬盘拷贝刊物上出版了几篇臭屁文章,当时,这几本刊物在欧洲生态城市的家庭里还很流行,这些拙劣刊物的业余编辑跟我老妈一样对我太过纵容。我偶尔会央求阿马尔斐或者别的玩伴(他们没我那么挑剔,因此接入了数据网或者超光发射器),叫他们把我的一些诗文上传到星环或者火星上,因此可以传到那些不断出现的有远距传输器的殖民地上。他们从没给我回复。我猜他们太忙了。

在还没经历出版的严峻考验前,就相信自己是个诗人或是作家,这种信仰真是天真无邪,就跟儿时那种长生不老的梦想一样……而那无法避免的梦想破灭也一样痛苦。

我的老妈跟旧地一起死亡了。在那最后的灾变期间,有一半旧式家庭选择留下来;当时我年仅二十,我制订了自己的罗曼蒂克计划:和我的家园共存亡。但老妈有不同的决定。让她牵肠挂肚的不是我会因此而英年早逝——她跟我一样,甚或更为自私自利,在那样一个时刻绝不会替人着想;也不是挂念着我的DNA的死亡会给这条贵族血脉划上句号,而这血脉一直要追溯到“五月花”的年代。不,这些一点也没烦扰到她,老妈操心的是:这一家子人会欠着一屁股债灭绝。看上去,我们最后几年中的奢侈放纵的钱,是从星环银行和其他谨小慎微的地外机构,通过巨额贷款筹得的。地球的大陆由于断面收缩的冲击力,正在土崩瓦解,于是,巨大的森林熊熊燃烧,海洋热浪翻腾,成了一锅了无生气的热汤,空气一方面变得滚烫浓稠难以打散,另一方面,若是想穿越它又过于稀薄了。而现在,银行来讨债了。而我是贷款担保人。

或者,准确说来,老妈的计划是,在那个短语成为现实前,她清算了所有可用的资产,把二十五万马克存进了逃离了旧地的星环银行的长期账户中,又派我旅行至天国之门的黎绂津大气保护体,这是一个围绕着织女星旋转的小型星球。早在那时,那个毒气星球就已经建起了一个远距传输器,连接到太阳系,但我的旅行方式不是传送,也不是乘独步神行舰,这种飞船使用霍金驱动器,每个标准年都会去一次天国之门。不,老妈把我送上了一艘三相冲击飞船,飞往偏地的这个尽头,那飞船的速度远比光速慢,里面冰冻着家畜晶胚、浓缩橙汁以及食客病毒,按飞船日历,这次旅程将让我花去一百二十九年的时间,还有客观如实的时间债,也就是:一百六十七年!

老妈算计着,那长期账户的累计利息将足以还清我们一家的债款,也许还能让我舒舒服服地活上一阵子。她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算计错了。

对天国之门的素描:

航空转运码头延伸出条条泥泞道路,它们宛若麻风病人背上的烂疮。天空是一张烂麻布,破碎的黄褐云彩高挂其间。一座座纠结不清、奇形怪状的木质建筑尚未完工就毁坏大半,无玻璃的窗户呆滞地凝视着左邻右舍血盆大口的洞开门户。在此处繁衍出来的土著……我想,还算是人吧!……眼瞎脚跛,肺也被腐败的空气烧灼了。就算一家子生个一窝十几个子孙后代出来,在五标准岁之前,这些小鬼的皮肤就会变得坑坑洼洼了,并且受到大气的刺激,泪水会永远流个不停。然后到四十岁前,他们就会一命呜呼。这些人笑起来时,嘴里露出一口烂牙,油腻头发里挤满了虱子和吸血虱的血囊。尽管如此,父母们依然洋洋自得,满心欢喜。两千万无药可救的蠢货,活生生地塞在岛屿上头的贫民窟,那座岛可比旧地上我家西侧的草地还小。天国之门的大气成分,常人一吸就挂;为了争抢为数有限可供呼吸的空气,人们更是奋力挤进空气制造厂那方圆六十里内的土地,那是工厂在毁坏之前所能供给的最大范围。

天国之门:我的新家。

老妈没有考虑到一种可能:所有旧地账户会被冻结——里面的钱全都被挪进了成长中的世界网经济体。她也忘记了,人们之所以要等着乘到霍金驱动飞船才敢去探索银河旋臂,是因为相对几周、几个月的沉眠来说,长期冰冻沉眠之下,大脑受永久性伤害的几率足有六分之一。我还算幸运。当我在天国之门启封,并被送往边界线外挖掘酸液运河时,脑部仅仅发生了一次意外——中风了。肉体上,我在当地时间的几周内就能复原,回到泥坑的工作岗位;但在头脑里,我所失去的东西却是自己最渴望的部分。

我的左脑完全停摆,就好像神行舰受创而被密封的舱室——气闭门将毁坏处隔离,让它暴露在真空之中。我仍然可以思考,并很快取回身体右侧的控制权。只有脑中主司语言的中心伤得太重,难以修复。我头颅内这台奇妙的有机计算机把语言功能当作瑕疵程序给抛弃了。掌管情感的大脑右半球并非完全没有语言的功能,但也只有最受情绪主宰的沟通单元得以幸存;我能使用的词汇苟延残喘,仅剩九个。(我后来才知道,这已经是特例了——许多脑血管意外患者所拥有的词语数量不过两到三个。)为有案可查,我还是记下来,这些是我能运用的全部词语:肏、屎、尿、屄、天打雷劈、直娘贼、屁眼、嘘嘘和嗯嗯。

迅速分析一下,就可以发现这些字词有些重复。我能够支配的语汇里有八个名词,它们表示了六项事物;八个名词有五个可以当动词用。我保留了一个意义明确的名词,以及一个既可当动词又可当虚词的形容词。这个新语言体系包含了四个单字、三个复合字和两个叠字词。所能表达的意义范围有四个关于排泄、两个关于人体器官、一个神圣咒语、一个性交或要求性交的标准用语,还有一个性交变异语汇,但这个对我不再适用——因为我老妈早已过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