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第2/6页)

「那有什么可回忆的?我的少年时代和其他男孩一样——努力不让家长发现我干的勾当。」拉撒路擦了擦嘴,若有所思地说,「总体上讲,我是成功的。有几次我被抓住后挨了痛打,让我下次做事时更加小心——我的嘴更严了,编造谎言时注意不要过于复杂。撒谎是一门精巧的艺术,艾拉,看样子这门艺术快要失传了。」

「真的?我没有看到任何衰败的迹象。」

「我是说作为一门精巧艺术的说谎方式。现在仍然有很多蠢笨的说谎者,有多少张嘴就有多少个说谎的人。你知道两种最艺术的说谎方式是什么吗?」

「可能不知道,但我愿意学习。只有两种吗?」

「据我所知只有两种。单凭一副诚挚的面孔说谎是远远不够的;任何一个脸皮够厚不会脸红的人都能做到。第一种艺术的说谎方式是说事实,但不是所有的事实。第二种方式也是要讲事实,但是更困难一些:要精确地讲出事实,而且还可能是全部事实……但却要以一种令人生疑的方式讲述,从而使你的听众确信你在说谎。

「我在十二或十三岁时懂得了这些,是从我的外祖父那儿学到的。我从他那儿学到了很多东西。他是一个吝啬的老恶棍,从不去教堂,也不看医生——他说医生和教士其实根本不懂他们假装在做的那些事。他八十五岁的时候还能咬动坚果,能伸直胳膊抓起一个七十磅重的铁砧。大约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离开了家,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家族记录上说,我离家几年后,他在不列颠战役的伦敦轰炸中死去了。」[1]

「我知道。当然,他也是我的祖先,我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艾拉·约翰逊。」[2]

「哦,对,他是叫这个名字。我只叫他『外公』。」

「拉撒路,这正是我想记录下来的事。艾拉·约翰逊不仅是您的外祖父、长我很多辈的祖先,也是这里或其他地方的很多人的祖先。除了您刚才告诉我的寥寥几句话以外,对于他我们只知道一个名字、出生日期、死亡日期,再没有别的了。您一下子让他复活了,成了一个人,一个独特的、多姿多彩的人。」

拉撒路沉吟着说:「我倒从来不觉得他『多姿多彩』。事实上,他是个讨厌的老笨蛋。按那时的标准看,他对一个正在成长的孩子并没有施加什么『好的影响』。嗯,在我家住过的小镇里,传过一个年轻女教师和他之间的什么事,可以说是丑闻。我是说,在当时是『丑闻』。我想这可能就是我们搬家的原因。我一直没搞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大人们从来不在我面前提起这件事。

「但我确实从他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比起我的父母来,他有更多的时间和我交谈——或者说他用了更多的时间。有些话我到现在还记得。『永远别忘了切牌,伍迪。』他这么说,『即使切了牌,你仍然有输的时候,但不会那么频繁,那么多。还有,在你输的时候,别忘了微笑。』诸如此类的话。」

「您还能记起一些他说的别的话吗?」

「什么?这么多年以后?当然记不得。好吧,也许还有一些。他曾经带我到小镇南边教我射击。那时我可能只有十岁,他有……嗯,我不记得了;对我来说,他看上去总是比上帝还要老九十岁[3]。他钉好一个靶子,先自己开了一枪,向我演示怎么才能击中靶子上的黑圈。然后他递给我一支来复枪,那种点二二小口径单发枪,威力一般,不过对付钉好的靶子和罐头盒已经足够了。『好了,已经上好膛了;像我那样射击。手要稳,放松,然后开火。』我这样做了,但我只听到咔嗒一声,枪里并没有射出子弹。

「我跟他说了,然后准备打开枪的后膛。他打开我的手,用另一只手从我手里夺走了枪,还狠狠敲了一下我的脑袋。『卡壳的事,我是怎么跟你说的,伍迪?你想一辈子只有一只眼睛吗?要不然,你只是想杀死你自己?如果是后者的话,我可以告诉你几种更好的方法。』

「然后他说,『现在认真看着点。』然后他打开枪膛。里面是空的。我说:『可是,外公,你告诉我枪已经上膛了。』妈的!艾拉,我亲眼看到他给枪上膛的——我以为我看见了。

「『我是这么说的,伍迪,』他说,『可我撒了个谎。我做了那些动作,却把弹夹藏在手掌里了。现在想想,关于上了膛的枪,我都告诉你什么了?认真想想,准确回答……否则你又要逼我好好敲敲你的脑瓜了,让你的脑袋清醒清醒,工作得更好一些。』

「我很快地想了想,给出了正确的回答。外公的手是很重的。『枪上没上膛的事,永远不要相信其他人的话。』

「『正确,』他说,『永远别忘了这句话,而且要照着做!否则你不会活得很久。』[4]

「艾拉,我一辈子都牢记这句话——火器时代结束后,我把这句话应用到其他类似的情况下。这句话好几次救了我的命。

「接着他让我自己装上子弹,然后说:『伍迪,我要和你打赌,赌注是半个美元——你有没有半个美元?』我本来有很多钱的,可我和他赌过几次,于是只剩下二十五美分了。『好吧,』他说,『就赌二十五美分吧;打赌时我从不让人赊账。我赌二十五美分你打不中那个靶子,更不用说靶子上的黑圈了。』

「之后他拿走了我的二十五美分,接着向我说明了我刚才的射击动作中存在的问题。等他准备休息的时候,我已经学会熟练使用这支枪了。我想和他再赌一次。可他笑话我,说我应该感谢他这堂课这么便宜。请把盐递给我。」

维萨罗把盐递给了他,「拉撒路,如果我能找到什么办法,让你好好回忆回忆您的外祖父,或是其他任何事情,我敢肯定我们能从您学到的无数东西中获益。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经验——无论您愿不愿意把它们叫做智慧。在过去的十分钟里,您讲述了好几个基本原理,或者说处世规则,您愿意怎么叫就怎么叫吧——尽管您并不是有意要讲给我听的。」

「比如?」

「哦,比如,绝大多数人只是通过自己的经历来学习——」

「正确,甚至可以说绝大多数人连自己的经历都不学,艾拉。永远不要低估人类的愚蠢。」

「还有,关于说谎的艺术您也谈了不少,是三点吧,您提到一个谎言永远不要太复杂。您还提到信仰阻碍学习,以及,应对某件事的第一步是要了解它。」

「我没那么说——嗯,也可能是这么说的。」

「我概括了您讲的话。您还说永远不要和大趋势对抗——我这样总结这句话的意思:永远不要一厢情愿,或者『正视现实,而后采取相应的行动』。但是我很喜欢您的表达方式;您说得更有趣。还有那句『永远别忘了切牌』。我已经很多年没玩过纸牌了,但我觉得这句话是说明:在事件结果呈随机分布的情况下,永远不要忽视任何一个可以使自己获胜机会最大化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