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克罗兹

北纬七十度五分,西经九十八度二十三分

一八四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到一八四八年一月一日

在午夜前不久,克罗兹和费兹坚从幽冥号出来。会议室里非常冷,但是夜里的外面更冷,对他们的身体及感官都是考验。

费兹坚建议让船员们多拿几袋煤炭及煤油出去,放在无盖的火盆里烧,免得这些狂欢者冻坏了,克罗兹在喝了一小时威士忌后也同意了。在过去几小时里起了些风,每个地方的火炬及三脚火盆在华氏零下一百度的夜里都在火舌乱舞、劈啪作响。

两位船长很少谈话,各自迷失在自己忧郁的幻想里。他们的思绪被打断不下十次。厄文中尉来报告说,他要带下一班轮值守卫回惊恐号;哈吉森中尉来报告说,他那一班的守卫已经到达嘉年华现场;穿着夸张的军官来报告说,嘉年华一切都很正常;幽冥号上的守卫和军官来报告说,他们已经下哨了,或者正要去上哨;工程师葛瑞格先生来报告说,他们干脆把煤炭全放进火盆里,因为即使冰雪奇迹似的融化了,他们也没有足够的燃料让蒸汽引擎运转几小时,接着就去安排船员把几袋煤炭搬到冰上愈来愈热闹的庆祝会场;老制帆匠莫瑞先生打扮成尸体化妆师,在那顶高海狸皮帽下面是一个骷髅头,和他干瘪的脸形没两样,他请求原谅他的打扰,并且请示他们,他和同伴们可不可以拆下两面备用的船首三角帆赶制成屏风,放置在新架设的三脚火盆上风处。

两位船长或表示知情,或表示许可,或下达命令,或发出斥责,却还是无法从威士忌激起的思绪里走出来。

十一点钟之后半夜前,汤马士·乔帕森、艾德蒙·侯尔(克罗兹和费兹坚各自的侍从)、维思康提中尉、利铎中尉一起下到会议室,四个人的衣服里里外外都塞着怪模怪样的道具服装。他们通知说,熊肉快要烤好了,而最好的部位会特别留给船长,可不可以请两位船长现在就移步去享用大餐?于是两位船长重新穿上最外层的御寒衣物,爬到甲板,再次走到外面的冰上。

克罗兹发现自己醉得很厉害。他通常不会让人看出他喝了多少酒,船员们也很习惯他全身都是威士忌酒味,却还能掌控全局。但是这次不然。他已经好几晚没睡觉了,在这午夜,他走到寒气袭胸的外头,朝着被火光照亮的帆布篷室、发光的冰山以及四处走动的人影走去时,克罗兹感觉威士忌正在他的肚子及头脑里燃烧。

船员们已经在白色篷室架设起火烤区。两个船长穿过一系列房间,没跟对方或是途中碰到一群又一群穿着奇异、匆忙走过的人说话。他们从开口对着冰原的蓝色篷室进去,穿过紫色及绿色篷室,接着经过橙色篷室,然后进到白色篷室。

克罗兹很清楚大多数船员也都醉了。他们是怎么喝醉的?把他们分配到的甜烈酒贮藏起来吗?把搭配晚餐喝的啤酒偷藏起来吗?他知道他们并没有闯进惊恐号的烈酒房,因为他请利铎中尉检查过,早上与下午各一次确定门锁得好好的。幽冥号的烈酒房根本是空的,打从起航时就是如此,这要感谢约翰·富兰克林爵士。

但是船员们不知怎的已经喝了许多烈酒。克罗兹是超过四十年航海经验的老海员,他还是男孩时就已经在船上当见习水手了,克罗兹知道,就发酵、贮藏及寻找酒精饮料来说,英国水手什么点子都想得出来。狄葛先生和沃尔先生正用大火烤着大块的腰腿肉及架上的熊肉。面露微笑、口中金牙闪闪发亮的维思康提中尉,以及两艘船上的军官与职员,正将一个个放在白盘上还冒着蒸汽的食物发给排队的船员。火烤肉味香得不得了,克罗兹发现自己口水直流,虽然他私下发誓过绝对不会去享受这次嘉年华的食物。

排队的人让路给两位船长。拾荒者、神父、法国邮差、幻境妖精、五颜六色衣着的乞丐、裹着布的尸体、两个戴着红披肩的罗马士兵、戴黑面具的人、穿着金色盔甲的武士,都作势请费兹坚与克罗兹到队伍最前方,而且在他们经过时,向他们敬礼。

狄葛先生胖中国女人下垂的巨乳现在已经垂到腰部,并且在他走动时跟着晃动。他亲自切了一块上好的肉给克罗兹,也为费兹坚切一块。维思康提为他们准备了军官用的正式餐刀及白色的亚麻布餐巾,费尔宏中尉倒了两杯啤酒给他们。

“船长,在这里喝酒的秘诀是,”费尔宏说,“快速把酒喝下去,像鸟儿一样把嘴伸进杯子里,嘴唇才不会冻结在杯子上。”

费兹坚和克罗兹走到一张铺着白布的长桌主位。今晚稍早被克罗兹纠正一番的主桅台班长法尔先生,在带有摩擦力的海冰上为他们拉出两张包着白布的椅子,他们在上面坐下来。布兰吉先生和他的冰雪专家同行瑞德先生,还有爱德华·利铎及五六个幽冥号军官也坐在那里。船医们则聚在白桌另一端。

克罗兹脱掉连指手套,将穿在羊毛手套里的手指弯曲几下,谨慎地尝了一口肉,小心翼翼地不让金属叉子碰到嘴唇。那片熊肉烫伤了他的舌头。他有股想笑的冲动。这是新年夜,在零下一百度的户外,呼出的气在面前形成一片冰晶云雾,脸藏在保暖巾、帽子及威尔斯假发围成的洞穴里,而舌头竟然被烫到。他又尝了一下,这次嚼一嚼后把肉吞了下去。

这是他吃过最好吃的肉排,船长大感惊讶。许多个月以前,就是上回他们吃新鲜熊肉时,那肉有很重的臊味及油脂味。当时的熊肝,或者某些大家都爱吃的内脏,还让船员们生了病。后来他们决定,除非没东西吃,否则不再吃北极熊肉。

现在,这顿大餐……这奢侈的大餐。在白色篷室里,四周的人都狼吞虎咽地吃熊排,在隔壁橙色篷室与紫色篷室里聚在各个盖着帆布的木桶、木箱及桌子旁的船员们也一样。快乐船员们的喧闹声与闲聊声,很快就压过火烤的烈焰声及风拍打帆布的啪哒声。白色篷室里有人用刀叉吃,他们叉起还冒着蒸汽的熊排,在刀叉上嚼了起来,但是大部分人是用戴着连指手套的手直接拿肉吃,这幅光景仿佛一百多只肉食性动物在大啖猎物。

克罗兹愈吃,就愈想再多吃一点。费兹坚、布兰吉、法尔、利铎、哈吉森,还有他周遭的人,连坐在邻桌的侍从乔帕森和其他职员也是,都津津有味地吞食熊肉。狄葛先生的助手打扮成中国男孩绕着桌子走,从在捕鲸船的铁火炉上的锅子里,铲出热腾腾的蔬菜到各个盘子里。但是罐头蔬菜不论煮得多热,和美味的新鲜熊肉相比根本没有一点味道。只不过,克罗兹顾及身为探险队总指挥的身份地位,在吃完那片厚重熊排后,不好意思强行走到排队人群的最前头要求再给他一份。费兹坚的表情看起来心里只有他的熊肉,这位年轻的中校看起来快乐得快哭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