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克罗兹(第5/6页)

克罗兹爬到一块岩石上,像是从麦克林拓的肩膀上方窥视那艘船,他看到两具骷髅。两个头颅上的牙齿似乎正对着麦克林拓及克罗兹发出闪光。其中一具只是散在船首的一堆乱骨,骨头明显被嚼过,而且被啃得很严重,有些部分甚至已经被吃掉了。一些雪堆积在骨头上。

另一具骷髅则相当完整,没被弄散,身上还穿着军官或士官的大外套及保暖衣的碎片。头颅上还有帽子的残片。这具尸体四肢伸开地躺在船上横坐板后方,那双只剩骨头的手沿着舷缘伸向两枝斜靠在那里的双膛霰弹枪。在他还穿着靴子的脚旁边,堆了几叠羊毛毯及帆布衣物,以及一个装满霰弹枪弹药、外面被雪盖住的粗麻布袋。这死人像海盗掳获了一批宝物准备好好清点且自鸣得意一番,在他的两只皮靴之间的船底摆放了五只金表,以及个别包装好看来有三十或四十磅重的巧克力块,旁边还有二十六件银器。克罗兹看得见——他知道麦克林拓也看得到——在这些餐刀、汤匙及叉子上,有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费兹坚船长、六位军官以及他自己的个人徽章。他发现从冰雪里突出来的盘子及两个银制托盘上也有类似徽章。

厚达数英寸的雪堆积在长约二十五英尺的船底,许多眼花乱的小东西露了出来:两卷铅皮、一整张帆布船罩、八双靴子、两把锯子、四把锉刀、一堆钉子,以及摆在装弹药袋子旁边的两把船刀,就在船尾那具骷髅附近。

在这具穿衣服的骷髅旁边,克罗兹还看到几枝桨、折叠起来的帆以及几捆麻绳。比较靠近船首那堆乱骨的是一叠毛巾、几块肥皂、几把梳子、一枝牙刷、距离散落一地脚趾骨与跖骨不到几英寸的一双手工制拖鞋,以及六本书:五本《圣经》,还有现在正摆在皇家海军惊恐号会议室里的《威克菲德的牧师》。

克罗兹想把眼睛闭起来却做不到。他想飞离这些图像,所有的图像,但是他无法控制。

突然,法兰西斯·里奥坡·麦克林拓还算熟悉的脸开始融化、凹陷,重新形成另一张年轻的脸。克罗兹不认识这张脸。周遭的景象还是没变。这比较年轻的人——某个叫做威廉·霍伯森中尉的人,现在克罗兹知道他是谁了,虽然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知道的——站在麦克林拓刚才所在的地点,带着和克罗兹之前才在麦克林拓脸上看到的恶心、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中空船里的一切。

突然,那艘船及骷髅不见了,克罗兹躺在一个冰穴里,在他旁边的是一丝不挂的苏菲·克瑞寇。

不是,那不是苏菲。克罗兹眨了眨眼,感觉到梅摩·摩伊若所说的第二视觉仿佛是一阵高热,在他疼痛的头部烧起来并烧穿它。现在他看到自己光着身子躺在同样光着身子的沉默女士旁边,周围都是毛皮,而且躺在某种雪棚或冰棚上。所在的空间被摇曳的油灯照亮,弯曲的屋顶是用冰块制成。沉默的胸部是褐色的,她的头发长而且非常黑。她侧身用一只手肘撑在毛皮上,认真地望着克罗兹。

“你在做有关我的梦吗?”她没有移动嘴唇,嘴巴也没有张开。她不是用英语说。“还是我在做有关你的梦?”

克罗兹的头脑与心里同时感觉到她,就像喝了他曾经喝过的最好的威士忌那样震撼。

接着,最可怕的梦魇来了。

这个陌生人,这个由麦克林拓与某个叫霍伯森的人的联合体,并没去注视那艘里面有两具骷髅的船,而是看着年轻的克罗兹偷偷地和巫婆似的天主教徒梅摩·摩伊若去望弥撒。

这件事是克罗兹一生最重要的秘密。他不仅和梅摩·摩伊若参加了不该参加的聚会,还参加了异端的天主教圣礼,那常被嘲笑且被禁止的圣餐仪式。

但是,麦克林拓-霍伯森站立的样子就像祭坛男孩,和战战兢兢的克罗兹一样——现在的他是个小孩,也是个五十几岁、被吓坏的人。他向前走近祭坛的栏杆,跪下来,头向后仰,嘴巴张开,伸出舌头等着那片禁忌的薄饼,基督的身体。在克罗兹的村落、家族及一生中其他大人眼中,这纯粹是圣餐变体的食人肉行为。

但是有一件事很奇怪。在他上方穿着白袍的灰发祭司把水滴到地板上、祭坛上以及克罗兹身上。即使是从小孩子的视角,祭司也未免大得太离谱:巨大、潮湿、肌肉发达、移动缓慢、将一片黑影投向跪着的群众。他不是人。

克罗兹跪着的时候身上没有穿衣服,他把头向后仰,闭起眼睛,伸出舌头准备吃圣体。

出现在他上方、身上滴着水的祭司,手上并没有薄饼。他没有手。相反的,滴着水的幽灵倾身靠向祭坛栏杆,靠得很近,然后张开它那张非人类的嘴,好像克罗兹才是那片要被吞噬的饼。

“亲爱的耶稣基督全能的上帝啊。”在观看这一切的麦克林拓-霍伯森低声说。

“亲爱的耶稣基督全能的上帝啊。”法兰西斯·克罗兹船长低声说。

“他回来了。”古德瑟医生向乔帕森先生说。

克罗兹又开始呻吟。

“长官。”古德瑟跟克罗兹说,“您可以坐起来吗?您可以张开眼睛,然后坐起来吗?对,这样才是个好船长。”

“今天几月几日?”克罗兹沙哑地问。从开着的门射进来的昏暗光线,以及从那盏被调小的油灯发出的昏暗灯光,对他敏感的眼睛而言就像阳光一样刺眼。

“今天是星期二,一月十一日,船长。”他的侍从说。接着乔帕森又补上一句,“公元一八四八年。”

“您已经病重一个星期了。”古德瑟说,“前几天有好几次,我几乎都已经确定会失去您。”这位医生给了他一些水喝。

“我在做梦。”喝了冷水之后,克罗兹勉强能回答。他可以闻到冰冷被褥里自己的臭味。

“过去几个小时您呻吟得很大声。”古德瑟说,“您还记得刚刚任何一个因疟疾而做的梦吗?”

克罗兹只记得梦中飘飘然的无重力感,但他也记得那些影像的沉重、恐怖,还有其中夹杂的幽默,虽然它们已经像一缕缕雾被强风吹散了。

“不记得。”他说,“乔帕森先生,请你帮我拿些热水来,我想洗漱一下。你可能也得帮我刮胡子。还有,古德瑟医生……”

“是的,长官?”

“可不可以请你到前面去告诉狄葛先生,他的船长今天早上要吃一大份早餐。”

“现在是晚上的六钟响时刻,长官。”船医说。

“没关系,我还是要一份很大份的早餐。一些比斯吉、剩余的马铃薯、咖啡、一些猪肉,如果有培根的话最好。”

“是的,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