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战美杜莎(第2/7页)

我推着徐钢边看边听,其他几位要来换我,我婉言谢绝了。两小时后我们来到后厅,这儿同样是原生态的沙地,沙面上摆着一个石头茶几,放着茶水茶点,四周是九个草编蒲团。头发半白的钱先生坐在蒲团上等着我们。他用锐利的目光扫过我们,平静地说:

“你们都看过了馆藏品,观感如何?我知道,很多文化人说这个博物馆不伦不类。”

几个客人都笑笑,各自在蒲团上坐下来(徐钢仍坐在轮椅中),没有接他的话。只有我乖巧地说:

“钱伯伯,我能猜到你创办这个博物馆的原意,还有这个馆名的含意——是想向人们展示时间的无上威力。‘浪淘沙’中的‘浪’,是指时间长河中的绵绵细浪,而‘沙’则泛指世间芸芸万物。时间悄悄地淘洗磨蚀着万物,平素不为人觉察,等你一旦觉察则一定伴随着震惊。今天的参观,就让我体会到深沉的苍凉感。”我又补充一句,“而且——你让他们七位大老远跑到这儿开会,一定有深意。我说得对不对?”

徐钢嫌我多嘴,大概更嫌我语中有讨好意味,偏过头恼怒地瞪我一眼,我笑眯眯的佯装没看见。其他客人当然不会苛责一个年轻姑娘,笑着不插言。钱伯伯唇边浮出一丝微笑,对我点点头,简单地说:

“小白姑娘,你很聪明。”他看看大家,“各位都忙,咱们直奔正题吧。我请大家来,是想请你们放下手中的活儿,全力投入一个新课题。你们大概已经知道我的独子拒绝继承遗产,我尊重他的决定,一个子儿也不给他留了,所有家产将全部投入这项研究。而你们呢,如果同意参加,将投入整个人生。”

众人有些愕然,包括徐钢和我。大家接到邀请后,都猜着钱先生是想资助自己的研究,所以兴冲冲地赶来了。科学家都清高,但科研项目不能清高,必须有巨量的金钱做后盾。特别是像物理学、材料学、计算机科学和考古学这类实验性(实践性)学科,其实就连语言学和社会学这类比较“虚”的研究,照样离不开巨量的金钱。不过,谁也没想到,钱先生一开口就要求各人放弃原来的课题,这样的做法,说轻一点也是失礼。但——到底是什么课题,需要投入“一千亿”和“整个人生”呢?众人在愕然和不快中也有期待,静等钱先生说下去。

“恕我说话坦率,有句古话‘名缰利锁’,说出了千古至理。古往今来的人们,嘤嘤嗡嗡,不惧生死,不外是为了名利二字。就像诸位是搞研究的,大概都不贪财,但恐怕没人敢说不喜欢‘名’。至于我就更贪心了,鱼与熊掌兼爱。这辈子已经有了利,还切盼落个身后之名。刚才大家看了我的馆藏品,比如那件镌有‘好’字的商代青铜器,它让一个女人在三千多年后还能活在人们心中,没有被历史遗忘。这也正是我的追求,一个乖张老头儿的自私想法。我的要求其实非常简单——希望在千秋之后,考古学家不定从哪座废墟里挖出一个石头脑袋,上面的泥巴一擦,露出我这副尊容,基座上还刻有‘钱三才’仨字。只要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能感觉到周围的气氛一下子变冷了,冷到冰点之下。大家都是奔着“慈善捐赠”这个想头来的,没料到他竟然提出这么一个“恬不知耻”的、狂妄的要求——让七位学界精英“投入整个人生”,来保证一个富佬在千秋之后留名!他以为自己是谁,胡夫、秦始皇、成吉思汗、恺撒或亚历山大大帝吗?客人们都有涵养,没把心中的鄙夷直接表现出来,但各人的目光已降到冰点之下。我担心地看看徐钢,我熟知他的涵养功夫较差,怕他勃然大怒,弄得不可收拾。奇怪的是徐钢今天没有发作,倒显得反常的平静——也许只是暴风雨前的平静。他沉默了一会儿,笑着说:

“钱先生,这绝对是一个伟大的设想。”

钱先生冷冷地一下子顶回去:“不,徐钢先生不必违心地面谀。我知道这个追求既不伟大,也不高尚。但人类文明史大半是由不高尚所组成的。像著名的金字塔、兵马俑、泰姬陵、巴格达空中花园、曾侯乙编钟等,都是帝王私欲的产物,就连造福后代的京杭大运河,其初衷也是为了隋炀帝南下巡幸。人类文明中有没有‘本质高尚’的遗迹?有,像李冰修都江堰,像印度的阿育王塔,不过实在屈指可数。既然历史就是如此不干净,既然我有千亿家产无处可花,那就让我当一回胡夫、秦始皇和隋炀帝,又该如何?”

徐钢仍面带微笑(我从中看到不祥的寒意),平静地说:

“当然可以啊,没人反对你‘流芳百世’,更不会干涉你如何花自己的钱。不过我觉得你的要求档次太低,不符合你的尊贵身份。你为什么不要求把整个月球雕成你的肖像呢?有一千亿金钱做后盾,再加上现代科技,这并不是办不到的事。”

钱先生淡然一笑:“现代科技什么都能办到吗?”

“至少,对你提的那种要求来说易如反掌。它太简单了,太小儿科了,不值得拉上我们七个来陪你一块玩儿。我提一个既快又省的建议,你不妨放了我们,改去雇用石匠。500元就管雕出一个很像样的花岗岩脑袋,外加刻上你的大名。你不妨雇他几百人,雕他几万件,分散埋到世界各地。这就能达到你的目的了,可以确保几千年、几万年后,后人还能在哪块地里刨出一个囫囵脑袋。”

我使劲扯徐钢的衣襟——他的话太刻薄。不管怎么说,我们今天是客人,我不想他和主人彻底撕开脸面。而且我的意识深处也有隐隐的怀疑——钱先生虽然为人乖张,但终究是商界耆宿,人情练达,老眼如刀,不会贸然提出这个显然会被拒绝的要求来自取其辱吧。那么,也许他另有深意?

其他六位默然不语,从感情上说明显倾向于徐钢这边。现在只有我出面转圜了。我仍然扮演一个毫无心机的天真姑娘,笑嘻嘻地说:

“徐钢你先别吹牛,别把话说得太满。钱伯伯的要求中还有一个重要参数没提到呢,那就是——时间长短。钱伯伯,你说的‘千秋之后’,究竟是多长?是1000年,1万年,还是10万年?”

钱先生深深看我一眼,唇边再次浮出笑意。他赞许地对我点点头,然后说:

“我要求的时间是——150亿年。”

“多——少?”

“150亿年。我希望我的石头脑袋,还有名字,至少能保存到150亿年后。我的要求很简单,具体内容也可商榷,但这个时间点一定得保证。”

周围的气氛又有一个突然的转变,而且是逆向的转变。七个人同时抬头看着钱先生,刚才的不屑目光已经变了,变得非常复杂,有迷茫,也有敬畏。七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默然不语,一种隐隐的亢奋在暗中搏动。社会学家靳先生喃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