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飞艇(第2/4页)

瓦西蒂的下一步行动是关掉那个隔绝开关,于是最近三分钟所积压的一切一下子都麋集到她身上来。房里是一片电铃声和话筒声。那种新食品怎么样?她能不能给推荐呢?她最近有什么思想意念吗?有个人想同她谈谈自己的思想意念,可以吗?她肯不肯约定一个早一点的日期,去访问公立保育所呢?——假定说下个月的今天吧。

对于这些问题,她大多很不耐烦地一一作了回答,这是年龄日增的一个鲜明的特点。她说,那种新食品简直叫人生厌。她说她不能由于约定催逼得紧就去访问公立保育所。她说,她没有什么自己的思想意念,只不过听一个人告诉她,四颗星和在它们当中的三颗星是像一个人的腰带,她不认为其中有什么意义。随后她关掉她的通讯开关,因为已是该做她那篇论奥地利音乐的演讲的时候了。

公共集会的那种笨办法早就不用了;不论是瓦西蒂还是她的听众,都不必离开他们的房间。她坐在她的扶手椅里演讲,同时听众也坐在他们的扶手椅里听她讲,听得相当清楚,也看得见她——并且也相当清楚。她以幽默地叙述蒙古人统治以前的音乐开场,接着详细说明继中国人的远征之后歌曲的骤然盛行,虽然义山苏和布里斯贝恩派的方法是远古的、早期的,她还是感到(她说)研究它们可能使今天的音乐家有所收获,它们具有新鲜的气息;尤其是它们具有一些思想意念。

她这篇持续十分钟的演讲,是颇受欢迎的,在演讲结束时,她和她的许多听众又听了一篇关于海的演讲,从海可以得到一些思想意念;这位演讲人最近曾戴着呼吸保护器去观光过大海。随后,她吃饭,同许多朋友谈话,洗了个澡,又聊聊天,便叫来了她的床。

那张床并不称她的心意。它太大了,她有心要个小床。申诉是没有用的,因为床在全世界都是同样的尺码。要造另一种尺码的床,那就会涉及到大机器内部一些很大的变动。瓦西蒂隔绝了自己——这是必要的,因为在地下既不存在白昼,也不存在黑夜——从最后叫来了床起,她重温了这一天所发生的一切事情。思想意念吗?几乎没有什么。大事情嘛——基诺的邀请算不算是件大事呢?

在她身边,在那张小书桌上,是多少世代中所仅存留下来的一件东西—— 一本书。这是有关大机器的大书,其中有解决每个可能发生的偶然事件的说明。如果她觉得热或者冷,或者心悸不宁,或者忘了哪个词,她就去查问那本大书,这本大书还告诉她该按哪个电钮。它是中央委员会出版的。根据逐渐养成的习惯,它装订得富丽堂皇。

她坐在床上,崇敬地把那本大书捧在手里。她环顾一下亮堂堂的房间,好像有什么人可能在注视着她那样。随后她半羞半喜地喃喃地说:“嘿,大机器啊!噢,大机器啊!”接着把那卷书举到唇边。她三次亲吻它,三次俯下头去,三次感到那种默然的兴奋。崇拜仪式举行完毕,她翻到第1367 页,这一页给出了飞艇从她所住的南半球那个岛起飞的时间和抵达北半球她儿子所住的那个岛的时间,她们就住在这两个岛的地下。

她思索着:“我没有这个时间啊。”

她使房间黑下来,睡觉了;她醒来,使房间满室生辉;她吃过后,便同她的朋友们交换思想意念,听音乐,参加演讲会;她又使房间黑下来,睡觉。在她的上方,在她的下方,在她的周围,大机器永远嗡嗡响着;她注意不到这种声音,因为她生来耳朵里就有这种声音。载着她的大地,当它打破沉寂迅速运转着的时候,嗡嗡地响着,一会儿又使她转向看不见的太阳,一会儿又使她转向看不见的诸星。她一醒来,便使房间亮起来。

“基诺!”

“我不想跟您谈话,”他回答说,“除非是您来。”

“我们上次谈话以后,你去过地球的表面吗?”

他的形象消失了。

她又一次查阅那本书。她变得有点精神紧张,坐在椅子上向后靠去,心突突地跳着,好像她没有了牙齿或头发。她立即把椅子朝墙壁转去,按下一个不常用的电钮。墙壁缓缓摆动着分开了。从开口处,她看见一条稍稍有点弯曲的隧道,这样,它的终点就看不到了。要是她想去看她的儿子,那么,这里就是旅程的起点。

当然,她知道有关交通系统的一切。这没有什么神秘的。她可以叫一部汽车,它会载着她疾驰而去,直抵与飞艇站相接的升降机:这个系统已经使用过许多许多年了,早在大机器在全世界修建之前。再有,当然她研究过她自己的时代以前的那段文化——那一段文化误解了这个体系的功能,而且使用它是为了把人带到物那里去,而不是把物带到人这里来。那些荒唐可笑的往日,当时是人走去换换空气,而不是在他们自己的房间里换气!不过——她给这个隧道吓住了!自从她最后一个孩子出生以来,她就没有看见过这隧道。它弯弯曲曲的,但不大像她所记得的那样,它是光辉耀眼的,可又不十分像一个演说家所说的那样光辉耀眼。瓦西蒂被直接经验的恐怖吓坏了。她缩回房里。墙壁又闭合起来了。

“基诺,”她说,“我不能去看你。我身体不大好。”

立刻有一件大型仪器从天花板上堕落到她身边,一支体温计自动地插进她的两唇中间,一个听诊器自动平置在她的心房上。她躺着,一点力气也没有。冷敷垫消解了前额的疼痛。是基诺打电报给她的医生的。

看来,人类的感情仍然在大机器里起伏激荡着。瓦西蒂吃了医生投到她口里的药,这个仪器便退到天花板上去了。她听到了基诺问她感觉如何的声音。

“好一些了。”随后她怀着烦恼的心情道,“可是你为什么不到我这里来,省得我去呢?”

“因为我不能离开这个地方。”

“为什么?”

“因为随时可能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

“你已经去过地球的表面吗?”

“还没有。”

“那么到底是什么事呢?”

“我决不通过大机器告诉您。”

她又振作起精神来了。

但是,她想起了婴儿时的基诺,他的出生,他的转移到公立保育所,她到那里对他的一次探视,他对她的几次探视——当大机器指定给他在地球那一面的一个房间的时候,探视就此停止了。“父母的职责,”大机器的那本书上说,“婴儿一出生即行停止,第422327483 页。”对的,不过基诺有点什么很特殊——的确,她所有的孩子都有点特殊之处——毕竟她必须勇于面对这次旅行,有是他迫切希望她走一趟的话。不过,“可能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那是什么意思呢?毫无疑问,那是青年人的胡言乱语,不过她一定得去。她又一次按下那个不常用的电钮,墙壁又一次向后摆动着打开了,她看见那隧道弯弯曲曲望不到尽头。她抱着那本大书站起来,摇摇晃晃往前走到站台,叫了一部汽车。她的房门在她走出后就闭上了。到北半球去的旅途就此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