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第2/3页)

“哼。那只是为了安慰您而编出来的谎言而已。像这样的谎言,什么时候也是会有的吧!他们都跟我一样,是看到了遭诅咒的月亮的人啊!”

“月亮?”

“没错。他们或许都跟我一样,看到了这地狱般的世界嗬,实在是没有信心再生存下去了。与其被别人杀死,或者发疯而死,还不如带着尊严死去。”

晴子想起了那则令她战栗不已的新闻。在非洲某国发现一处大屠杀现场,巨大的土坑中掩埋着数百具婴儿尸骸,经检验,这些婴儿死法各异,或火烧、或屠戮、或活埋窒息而死,但它们身上都有一个共同点,均是发生了严重的变异。据调查,凶手很可能就是婴儿所在部落的居民,也就是说,父母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晴子莫名地打了个冷战。

“死?难道晴子小姐您……”伊藤贤三的身体愈加厉害的颤动起来。

一副墨镜轻盈地跌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肯尼亚,跨马拉区,基尔戈里斯镇郊外。

卡里阿姆瞪大双眼,透过影影绰绰的灌木,惊恐地望着外面的憧憧火光。汗水顺着脸颊滴落,她不敢擦,她怕。

这是一片古老而沧桑的土地,人类从这个摇篮中,走出非洲,成为地球不可一世的霸主。公元前二千年起,各族部落从现今苏丹、埃及、西非迁入;7世纪,阿拉伯人在东南沿海定居经商,城市出现;15世纪至19世纪,殖民者相继侵入,1920年沦为英殖民地;之后,各派力量展开了波澜壮阔的民族解放运动,1963年成立自治政府,宣告独立。

从此,肯尼亚进入了人类文明的另一个阶段,其残酷与血腥程度却丝毫不亚于前,甚至,一些根植于文明深处的野蛮与愚昧,丝毫未曾消弭,而是更为狂暴地肆虐。

一双沾满污泥的脚在灌木前停了下来。

卡里阿姆摒住呼吸,那一刻,她以为自己完了,直到看到卡鲁米那张黝黑而俊俏的脸。她记得,卡鲁米是部落里鼓打得最好的男人,他以此为豪,并时常吹嘘自己的名字,的确,那是一个响亮的名字[卡鲁米(Karume),在斯瓦希里语中代表“保护土地与森林的男人”。]。她还记得,当马孔能不在的时候,卡鲁米会送她一些闪光的珠链或者漂亮的羽毛,还有那张可爱的笑脸。直到阿米娜死的那天。

她永远不会忘记,马孔能那根油亮的河马皮鞭只是轻轻一甩,阿米娜的背上便绽开一条鲜红的河流。只是三鞭,阿米娜就不动了,像条发臭的死鱼。只是三鞭。她是跟肯亚塔好上了,那个会唱一百首歌的小伙子,最后被活埋了。

阿米娜,真是个好名字[ 阿米娜(Amina),在斯瓦希里语中代表“值得信任的女人”。],想到这里,卡里阿姆竟然笑了。

马孔能是部落的酋长,没人敢违背他的意思,更别说欺骗他。从那以后,卡鲁米再也没给卡里阿姆送过东西。卡里阿姆是马孔能的第三个妻子,她的茅屋上镶着三个葫芦,她为他生下三个儿子,依照传统,命名为奥康、奥波和奥戴[奥康(Okang)、奥波(Oboi)和奥戴(Odai)在斯瓦希里语里分别代表第一个、第二个和第三个儿子。]。她一直是马孔能最宠爱的妻子,直到她生下第四个孩子,也就是她怀里的这个。

啪。一个小布袋落在地上,卡鲁米把它朝灌木里踢了踢,卡里阿姆抓过袋子,打开,是几十个先令。她充满感激地看着他,黑夜里,卡鲁米露出了雪白的牙齿,他笑了。

卡里阿姆突然惊恐地尖叫了一声,她看见马孔能手持火把,站在卡鲁米的背后,那双眼睛,似乎燃烧着地狱的火焰。那头黑色的野兽低低地吼了一声,朝他们扑了过来。卡里阿姆听见了肉体撞击的沉闷声响,然后是火光剧烈地闪烁,她惊讶地看见几团黑影纠缠在一起,互相撕咬,面目模糊。

突然她心头猛地一缩,有什么银晃晃的东西刺痛了她的眼睛,那是马孔能的弯刀,是能将坚硬的花梨木一刀两断的。那银色的影子飞快地游动着,空气中不时迸出血肉撕裂的声音和低低的哀嚎。她听见鬣狗的狂吠,那是马孔能残忍的笑声,他似乎在说,原来那是你卡鲁米的崽子啊,那头怪物是你的崽子啊。银色的弯刀高高地举起,照出卡鲁米扭曲而惊恐的面孔,突然,他的喉咙中爆发出一声怒吼。

跑!他说。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

卡里阿姆抱起怀中的襁褓,疯也似的朝丛林深处奔去,尖利的枝叶划破她的皮肉,一幕幕往事在她眼前不停闪回。浑身血污的婴孩,惊惶失措的接生婆,出离愤怒的马孔能,还有阿颜。对,阿颜,那个说不清岁数的女人,一想起那张松垮得几乎脱离头颅的面孔,她就不住地战栗起来。

阿颜说,这个孩子是妖魔降生。阿颜说,这个怪物会给部落带来灾难,就像那群东方的恶魔般,对世界的中心犯下了滔天大罪,西方繁荣的高塔在闪光的瞬间灰飞烟灭,沦为一座血与火的活地狱,仇恨之神即将挥动它的披风,人间将因这些怪物而彻底改变,人类的未来阴暗暧昧,捉摸不定。阿颜说,杀死它。杀死它杀死它杀死它。

呼。一阵喘息潮湿地喷在后脖,卡里阿姆心头一颤,脚下一滑,连人带着襁褓滚下了山坡,消失在灌木深处。

在普世灾难面前,每一个无法逃避的生命,都会作出其自身特有的应激反应。无论这种反应是基于文化背景、社会阶层、生活经历或是个体性格,在此时此刻,却都是同样的悲怆而脆弱,亿万姿势各异的众生,超越了历史与道德的藩篱,共同指向一种最真切的存在。

这种存在,叫做宿命。

杰夫双手平摊,掌心朝上,背对人群,那是遥远的东方,圣城之所在。他口中念念有词,心底明白,一切将在今夜结束,但一切又将重新开始,在那神的国度。但为何此刻,他的思绪中竟然有一丝犹豫,复杂而微妙,回忆的碎片如风沙般在眼前翻滚不定。

不,主是对的,祂从不背信弃诺。

杰夫的唇边轻轻滑落一句话,那是曾在心中默念过千万遍的信仰证词。

“La ilaha illa Allah,Muhammadur rasoolu Allah.”[除了真主(安拉)之外,再无其它的主,而穆罕默德是安拉的使者(先知)。]

訇。一阵灼热的白光如同闪电般亮起,伴随着亿万倍于惊雷的声响,人群如同脆弱的树叶向四周扑打粉碎,接着,大地颤抖,高楼大厦如同沙滩上的城堡,刹那间倾颓崩溃,繁华不再。

在最后一刻,杰夫·史密斯想起了他原本的名字,那个神圣不容亵渎的名字,瓦里德·艾尔—谢赫里。他再也不用以别人的名字活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