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第3/3页)

白光照亮了纽约城的最后一个夜晚。

在随后的数个月内,类似的白光将接连在美国境内各大城市亮起,接着是中东、两河流域、东欧、太平洋沿岸……混乱与恐惧的叠加,吞没了微弱的希望烛焰。

如同所有人类历史上的悲剧,天灾与人祸总是形影相随,一切人性的丑恶与制度的缺陷,在自然选择的放大镜下,暴露无遗。灾难面前,人类文明的沟壑并没有被填平,相反,却被仇恨撕裂得愈加深远。

瓦里德·艾尔—谢赫里不曾想到,他那无上的荣光,却换来了民族更为惨烈的牺牲。

也许,这就是宿命。

亿万年来静谧如是的月球,如同一部沉睡已久的机器,缓缓舒展生涩的发条,睁开深邃似海的眼睛,释放出慑人的巨能。月光,或者说,透过月面折射的阳光,已不再是人类记忆或者历史记载中那般,它不再温柔似水。

它蛮横地拨开人类大脑中的开关,让进化巨轮碾碎一切已经固化在人类记忆中的生活、情感以及行为方式,同时,将正常的历史进程摧毁殆尽。

晴子姑娘的黑色长发,在风中散乱如不知名的生物。

“看看我!看看我这双恶魔的眼睛,是不是觉得所谓的爱、信念、勇气都是一些可笑的字眼!你永远不会明白这种感觉,每天看到的,只是一个彻底混乱、完全无法理解的世界,你甚至不知道今天和昨天,和之后的千千万天之间有什么区别!”

老人静静地站着,如一棵枯萎的樱木。

“知道吗,伊藤君。我是多么的羡慕你,羡慕你能享受着永恒的黑暗呢。”

伊藤贤三张了张嘴巴,却没有说出话来。他听见,似乎玻璃窗被什么物体重重刮了一下,哗啦啦地震动着,窗外有鸟儿扑打翅膀的声音,然后,便是远远落地的声响,像眼镜跌落地毯般,细微而沉闷。

他终于明白了,为何在这250米高的密闭观景台上,却仍寒风凛凛。

伊藤君,已经有五十年没人这么叫过了吧。

伊藤贤三颤巍巍地扶着玻璃窗,站上了金属扶手,他摸到了锋利的缺口边缘,一股清新的空气吹拂着面庞。这充满了记忆的东京铁塔啊。

那一瞬间,他似乎又看到了久违的光明。

在这一秒钟里,有近三万名人类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以各种不同的方式。这已经是他们仅剩的自由和尊严。

在地球的各个角落,冰川或沙漠,高山或平原,城市或乡村,许多人类实践着另一种简陋却行之有效的方法。这种方法的原理,与科学家们的伟大尝试出奇的相似,只不过,他们实施的对象,不再是三十八万四千公里外的月球,而是自己唾手可及的双眼。

为了不在扭曲的世界备受折磨,不再挣扎于崩溃的边缘,他们甘愿刺瞎自己,在无尽的黑暗中度过残生。盲者倒比明眼人更有福。

这只是人类艰难处境的一幅剪影。

最初的变异者被当作另类,遭受歧视、驱逐、虐待,甚至屠戮,但随着变异者人数的日益暴涨,正常人,或者说,潜伏者们,反过来成为弱势群体,惨遭报复。宛如中世纪再现,各种不公不义借着群氓的力量大肆施暴,无理性的审判与迫害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反复上演。

人类仿佛一夜间退回到茹毛饮血的原始社会,一切都变得赤裸而疯狂。进化的眼睛并没有给人们带来光明的福祉,相反,他们看到的是如地狱底层般的暗无天日。

疼痛,让卡里阿姆从昏迷中挣醒,她发现自己倒卧在一棵柚木下,东边的天空已开始泛白,鸟儿开始歌唱,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植物的清香。

她紧张地解开胸前的襁褓,摸索着。那团温暖而柔软的生命,正甜美地起伏,卡里阿姆松了一口气。借着微露的晨光,她端详着那张小而圆的脸,闭着眼睛,嘟着嘴唇,正在呢喃着谁也听不懂的语言,或许正在睡梦中和谁快乐地交谈着吧。

宝贝,你不是怪物,你是我的儿子。

卡里阿姆在心里默默祈祷着。

你和别的孩子一样,是受到神的庇佑的人,你一定会活下去,健康快乐地活下去。

黎明的云彩如同鲰鱼般,闪烁着金红紫黄的光泽,密密地游荡在粉蓝的天际。尽管全身遍布伤口,卡里阿姆还是站了起来,眼中闪烁着光芒。她要去北边,去里贝卡·罗罗索里的“乌莫查”[“乌莫查”(Umoja),在斯瓦希里语里是“团结、联合”的意思,于1994年在里贝卡·罗罗索里的带领下首先成立,成员几乎全部由被丈夫驱逐出家门的失婚妇女组成,以对抗性侵害及家庭暴力。],那里有温暖,有保障,还有希望。

她的宝贝也醒了。卡里阿姆给他取名为森特瓦奇(Sentwaki),在斯瓦希里语中,这代表着“勇气”。森特瓦奇睁开了眼睛,先是两只深褐色的,然后是头顶三只淡紫色的,温柔地望着母亲。

太阳出来了。金色的光驱逐着黑暗,缓缓地扫过非洲大陆,扫过这颗蔚蓝色的行星。

或许,许多人的双眼,已经看不见这灿烂而温暖的阳光,或许,对于许多人来说,这不过是痛苦的延续、抉择的煎熬。但是,仍有那么一些人,他们胸怀勇气,仰望天空,企盼着阴霾散去,企盼着娇艳的鲜花、茂密的森林、广袤的海洋、浩瀚的星空……一切美好的事物都能回到眼前,如同它们从未离开那般。

活着,便是选择了希望,便是选择了相信,相信人类定能度过这个无比寒冷漫长的黑夜。

崭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