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回到过去 第九章(第4/5页)

有时候我们害怕知道。我们只是径直向前,然后回头。但我勇敢地拿着听筒,听着德里的一台电话响了一声,两声,三声。再响一次,电话应答机也许就会接通,我不想留言。我不知道在留言里说什么好。

但第四声响到一半,一个女人说话了:“你好?”

“是埃伦·邓宁吗?”

“嗯,那要看在给我打电话的是谁。”她的话里有一种克制的风趣。声音有点儿烟味儿,有点儿妩媚。要不是我知道的话,会以为这是个三十岁的女人,而不是年约六旬的老妇人。有这把嗓音的,我想,该是相当专业的人。一位歌手?一位女演员?也许是位喜剧演员(或是女谐星)?这些似乎都跟德里不搭。

“我是乔治·安伯森。我很久以前认识你哥哥哈里。我回到缅因了,我想或许我可以试试跟你们联系。”

“哈里?”她听起来很惊讶。“噢,我的上帝啊!你们是在军队里认识的吗?”

是吗?我迅速思考了一下,发现这不是我的故事。太多潜在的陷阱了。

“不,不,早前在德里,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

灵感闪现了。“我们常常在娱乐中心玩。同一个队的。经常一起玩。”

“哦,很抱歉地告诉你,安伯森先生。哈里死了。”

一时间,我哑口无言。不过,在电话上这样可不行。我费劲地说:“噢,上帝,真抱歉!”

“很久了,在越南死的。春节进攻时死的。”

我坐了下来,胃里一阵难受。我救了他,让他没有跛脚,没有精神障碍,却把他的寿命缩短了四十年?太好了。手术成功,病人却死了。

但表演不得不继续。

“特洛伊呢?还有你,你好吗?那时候你还是个小孩子,骑着带保护轮的自行车,唱着歌。

你总是唱着歌。”我无力地笑笑。“哎,你过去简直把我们弄疯了!”

“这些日子里,我唯一一次唱歌是在班尼根酒馆的卡拉OK之夜。但我从来不讨厌动嘴。我是班戈WKIT的播音员。你知道吗,流行音乐节播音员?”

“啊哈。特洛伊呢?”

“住在帕姆斯普林。他可是家里的有钱人。

在电脑生意上赚了很多。七十年代从底层做起。

跟斯蒂夫·乔布斯吃过午饭之类的。”她笑了。

笑得很灿烂。我敢打赌缅因州东部所有的人都会调到她的频道,只为听到她的笑声。但是,她再次开口时声调变得低沉,所有的幽默荡然无存。

就像太阳被乌云笼罩。“你到底是谁,安伯森先生?”

“你是什么意思?”

“我在周末做热线节目秀,在周六做旧货甩卖秀——‘我有台旋耕机,埃伦,差不多是崭新的,但我付不起贷款,我想五千以上卖掉,越高越好。’诸如此类。星期天的主题是政治。人们打进热线,痛斥拉什·林博[81]或者谈论格伦·贝克[82]如何竞选总统。我能分辨声音。你要是哈里在娱乐中心时代的朋友,你该有六十岁了,但你不到六十。你的声音听起来不超过三十五岁。”

耶稣啊,说得丝毫不差。“人们都说,我的声音听起来比我的年龄年轻很多。我敢打赌他们也是这么说你的。”

“得了吧,”她语气平淡地说,声音立刻变得苍老起来。“我经过多年的训练,声音里才带着阳光。你也练过?”

我想不出怎么回答,于是干脆保持沉默。

“况且,没有人会打电话问候小学时的玩伴。

不会在五十年之后打电话,断然不会。”

我可以挂断电话,我想,我已经得到我想要的,而且比我指望的更多。但是电话就像粘在了我的耳朵上。我不知道要是看见火苗蹿上客厅窗帘,我能不能把电话扔掉

当她再次开口时,声音里一丝领悟。“你是他吗?”

“我不知道你指的是——”

“那天晚上还有别人在。哈里看见了,我也看见了。你是他吗?”

“哪天晚上?”说出来的是‘哪晚’,因为我的嘴唇已经麻木了。仿佛有人在我脸上罩上了面具。结满雪片的面具。

“哈里说是他的天使。我想你就是他。你去哪儿了?”

“夫人……埃伦……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接到命令后,我把他送到机场,他离开,之后再也没有回来。他要去越南,我告诉他小心他的屁股。他说,‘别担心,妹妹,我有个守护天使看护着我,还记得吗?’1968年2月6日,天使先生,你在哪儿?我哥哥在溪山牺牲的时候,你到底在哪儿?你到底在哪儿,你这个狗娘养的?

她还说了些别的,但我不知道是什么。那时,她哭得很厉害。我挂断电话,回到浴室。我躺进浴缸,拉上窗帘,把头埋到膝盖之间,看着橡胶垫上的黄色水仙。然后我狂啸起来。一声。两声。三声。这是最糟糕的:我希望阿尔从来没有跟我讲过他该死的兔子洞。不仅如此,我希望他已经死了。

9

当我把车开进他的车行道、看见屋内一片漆黑时,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当我试图开门,发现门没锁后,我感觉更糟。

“阿尔?”

没人应答。

我找到电灯开关,轻轻地弹了一下。房间的主要区域毫无生气,定期打扫但不再使用。墙壁用装了框的照片覆盖着。几乎都是我不认识的人——我想,是阿尔的亲戚——但我认识挂在沙发上的夫妻:约翰和杰奎琳·肯尼迪。他们在海滩上,可能是海恩尼斯港口,双手环抱着对方的脖子。空气中弥漫着佳丽香水的味道,却没能掩盖住屋子深处传来的病房气息。某处传来诱惑乐队低沉的歌声,唱着《我的女孩》。灰暗多云天里的阳光,都是这样的。

“阿尔,你在吗?”

他不在这里还能在哪儿?波特兰第九舞蹈房,跳着迪斯科,想要邂逅大学女生?我知道当然不会。我许了个愿,有时候愿望会实现。

我摸索着厨房开关,找到后打开了荧光灯,屋子里顿时明亮起来,亮度足够做阑尾切除手术。

桌子上放着塑料药罐,那种能盛一周剂量药丸的药罐。很多这种药罐很小巧,能装进口袋或者钱包,但是这一个有百科全书那么大。药罐旁边有张兹齐牌便笺条,上面潦草地写着:“要是你忘记八点钟要吃药,我会杀了你!多丽丝。”

《我的女孩儿》结束了,《只是我的幻想》开始。

我循着音乐走入病房的恶臭之中。阿尔躺在床上。

他看起来很安静。两只闭上的眼睛眼角外各滴下过一滴泪珠。泪痕仍然湿润,闪着微光。多片CD播放器放在他左边的床头柜上。床头柜上也有一张便笺条,上面放着一只药瓶压着。那个药瓶遇到微风就会失去纸镇的功能,因为它是空的。我看着上面的标签:奥施康定,二十毫克。我拿起纸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