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宁兴府府尹卧病,由少尹代替在府衙为解试头三名设宴。

卓思衡还是第一次赴宴——如果他之前去过的乡亲红白喜事吃席不算的话。

他还是那一身范希亮寄给自家的旧布袍,其实这布袍的做工用料很好,内衬锁了夹棉,又暖和厚实又耐磨,只是看上去布料略显陈旧粗糙不够精致雅观,然而若要看起来就很贵,想必帝京至朔州路途遥远,也到不了他的身上。

不过许是此次解试前三名都出身寒门,宴饮当日,卓思衡见其余二人也是和自己一样深色布袍无有锦绣,第二名叫佟师沛的少年看起来年纪比自己小,谈话间总是笑面盈盈,又见识广博,很是和气健谈;第三名姚可安大概三十来岁,他便稳重严肃许多了。宴上刘少尹也是热络之人,问了他们许多各自家乡的风土人情,卓思衡讲到杏山乡风光与父亲的乡学时,刘少尹颇为感慨说了句:“凄凉寂寥地竟也有如此学风家传!”

这样的宴会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意趣,只是卓思衡有点奇怪,刘少尹特别爱问自己问题,从家里到乡上,自己和父亲的身份都写在家状上一看便知,他明明知道自己是流放地曾经的罪臣家眷,却只字不提,不知是不是在其他两人面前给自己留些隐私?

就连第二名的佟师沛仿佛也对自己格外感兴趣。

卓思衡不擅饮酒,村酿甘浑没有什么酒劲儿,遇到宴会他生怕被灌酒,谁知没顾得上喝酒,光在回答问题了。

临别时,刘少尹赠了三人各三支青州密山笔以资鼓励,希望他们省试乃至殿试都有佳音传回,又叮嘱他们不要在京期间留恋年节富丽而荒废学业。

卓思衡心里算算日子,差不多也是该出发了。

然而宴会后接连三日雪天,京宁运河云中城一段冰凌涌塞,客货船均无法通航,许多旅人士子与归家客商滞留,卓思衡订下的客船也不得不延迟开拔。

他考中解元后第一件事便是去邮驿给家中去信,又补给了许多日常用度,等待此间并无其他事可做,于是便借此时机在屋内静心读书。

待到宁兴府漕司分派专人打凌疏通航道,上百艘大小船只自城内城外两道漕运码头启发,向南出航。

卓思衡乘坐的客船是宽底平头的二层船,有二十个来个客舱,船上能装东西的地方都建了舱,船顶的第二层就只能被当做甲板使用,将近二十日的船程他们只能在这里放风。好在卓思衡的客舱虽是靠近船尾处的便宜房间,却有木舷窗可挑起悬挂,清晨早起时,他可临窗赏沿岸雪景并读书。

其实本有更宽敞舒适的客船,然而想到帝京食玉炊桂的物价,卓思衡实在舍不得将银子花在路费上,到了目的地后他需去礼部报道,而后要在京城过年,来年出正月后省试才开,这么长的时间光是吃住就足够破费了。

船上茶炊简陋,饭食由船伙统一供应,卓思衡认为这味道简直如同犯罪,还不如自己的干粮,可是这饭钱是包含在船费里的,再难吃都是花了钱的,本着绝不浪费的原则,他每餐都按时吃光,如此两日,船伙收洗盘碟的时候看他都是用一种钦佩的目光。

卓思衡不晕船,便省去很多波折,自打北都云中出航后头两日端是天气晴朗云淡胜雪,谁料第三日又是一场大雪,冻住好些河侧暂停的渔船,航路忽然变得狭窄难行,晨起河上又起了寒雾,客船已被迫停行四次,第五次的时候只听一声巨大响动,船身也剧烈摇晃起来,卓思衡正在练习文章,砚台都甩滑至窗外河中,这可是小勇哥从南方捎回来的,他心疼坏了探头去看,除了河水晃荡哪还有砚台影子。

再朝前望,卓思衡惊出一身冷汗,原来自己的船为躲避漂凌与另外一艘躲冻舟改道的船相撞,两船的船工都争相跑到船头去摆橹荡开,检查船身是否损伤破碎,焦急呼喝之声此起彼伏,偶尔夹杂一两句吵骂。

卓思衡也在船工的招呼下来到船篷平顶上吹风,此时天寒正小雪,运河上飘荡着迷离的冻雾,如果不是他冻得牙齿打颤,这个景色还真的很美。

正在卓思衡想着要不要下去穿上自己那身活土匪皮毛一体三件套时,忽听有人叫他。

“卓兄!”

他循声望去,只见相撞船只上今科宁兴府解试第二名的佟师沛正朝他拱手而立。

“佟兄。”他略觉意外,但也遥遥见礼。

此时船头跑来和客人说,船身并无受损,但却撞断了船前的舢板和两支橹杆,隔壁船说派自家船工帮忙抢修,此时先泊至岸边暂歇,大约两个时辰方能修好,之后便可以继续前行。

船头让客人先回船舱安歇,船缓缓靠向岸边,系好缆绳。卓思衡再看佟师沛,他的船也已靠岸,上面下来七八个船工搭板子跳上了他们的船。佟师沛也跟着走过来,行至卓思衡面前笑道:“我与卓兄果然有缘!久等乏味,不如你我到船上烤火饮茶?”

卓思衡本想拒绝回舱房读书,但又觉得佟师沛热络起来盛情难却,出门在外总拒绝人似乎不大好,更何况还是和自己有同榜情谊的考生,于是便答应下来,与他一并回到邻船。

这船比客船要略小一些,但船上连杂物的摆放都整洁有序,不一会儿便有人给他们摆好茶桌厚毯,火炉也冒出红热的火舌。虽是露天,却比自己所住的船舱内还暖和一点。

船工替他们温茶的功夫也十分老道,花里胡哨一套都是卓思衡没见过的,他心中奇怪,心想不同的船上船工的技能也是配套的?还是这些人本就是佟师沛身边的随从,船上也不见其他乘客,想必是他包下的船只,故而船工一路专门侍奉才如此清楚平常饮茶的习惯?

热茶升腾的香气缭绕沉默的二人之间,卓思衡接过佟师沛以主让宾的茶盏,浅酌一口,顿觉唇齿芳馨。

这是卓思衡喝过最好的茶了,香气浓郁回甘宜人,能一人独享如此船只饮用此等香茗,佟师沛绝非出身寒门。

两岸人家白屋银瓦,枯树昨夜绽琼花,雪落入茶盏当中融化消逝,河上雾气笼住船只船客。此时天地静谧,竟有侥幸浮生之感。

但这种感觉极为短暂,卓思衡觉得人家请你喝茶烤火,你一言不发,是不是显得很不客气?于是便主动开口道:“不知时策试佟兄选了哪位汉臣?”

谁料佟师沛听此言语放声大笑,含笑眼睛盯着他道:“卓兄果然不是附庸风雅之人,美景香茗,你却只是平心谈论考试。”

“我在山乡长大,就算想要附庸也没得风雅。”卓思衡见他笑得磊落酣畅没有半点讥讽之意,如此直言也很是合自己脾气,想着大概自己真的破坏了气氛,于是也笑着实话实说道,“还是考试离我的生活更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