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第2/2页)

听他这样说,佟师沛的笑容却渐渐蒙上一层哀伤,他缓缓看向被雾气隐没的南岸道:“说来不怕卓兄笑话,我至今最快乐的时光也是幼年在乡下外祖家,那时常与邻家几个小儿在还没插秧的水田里打架,滚得满身是泥带伤,但我从未尝败绩,当真风光无限。”

“佟兄取得这战绩可比考解试难多了。”卓思衡发自内心的感慨,他没和杏山乡小孩打过架,如果打,他觉得自己不一定能在不使用弓箭的情况下赤手空拳获胜。而佟师沛看起来斯文谦和的养尊处优模样,想不到小时候这么剽悍。

他的话又让佟师沛抚掌大笑,卓思衡此时再看这个与自己同榜却仅次一筹的少年,一时觉得他也不像自己想象中那种富家公子。这份笑容很像从前在杏山乡看到的小孩子,是发自内心的愉快时才会流露出的酣畅。

而佟师沛也没有在帝京同样的年龄的人当中见过卓思衡这样举手投足间自然纯粹的人,眼见富贵却心无富贵,身处佳景却置身景外,整个人都散发着让佟师沛迷惑却又好奇的柔光。

二人此时都没了什么拘束,有一搭没一搭地自然聊起自己解试的答卷与赶考路上的趣事,直至雪停茶凉,船头喊人回来准备开船,聊得热火朝天的卓思衡才依依不舍与佟师沛告别,舢板走过一半,他却突然拍了下脑门转回来说道:“方才船身震晃,我砚台掉河里了……不知道佟兄有没有多余的借我一个,待至帝京我即归还。”

他就这一块砚台,掉进河里后船上也没地儿去买,岂不是一路不能写字?佟师沛有多余砚台的可能性比他们客船上能借到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佟师沛立即叫身旁小厮去取,还吩咐了只拿自己案头那个。

砚台拿来后,佟师沛亲手递给卓思衡,笑着说道:“我与卓兄投缘,其实送你也不是不行,只是此次和卓兄相谈甚欢,咱们一借一还下次才有见面的由头,不然卓兄定然安心备考不肯见面,不像我总要躲懒偷闲。”

卓思衡向他道谢,表示考完后随便找他出来聊天,可当他再度转身,这次却是被佟师沛喊住回头。

“卓兄可通汉晋六朝赋文?”

佟师沛这句话问得没头没尾,这东西自己会写,但就像吃客船上的食物是为了活着。卓思衡也不弯绕,想到便说:“通谈不上,只能说会写。”

佟师沛再开口时声音轻低了不少:“听闻此次省试主试官曾大人最爱骈赋,喜华丽笔触,卓兄这些日子闲来可以略看看。”

原来叫他是为了这个,卓思衡舒朗一笑,既感激他告知,便觉得自己得对这份相告报以坦率,于是回道:“大家都知道曾大人喜欢什么,也许曾大人就未必如大家的意了。这样的事情其实没必要去猜测,我们能做的也只有在这两个月里稍补不足巩固长处。寒窗十余年积累并非一句揣测可撼动,佟兄勿要因小失大,方才你我论解试时,你谈及自己时策文章的立论极佳,角度新锐,我心中钦佩,这般才思可不是华丽辞藻能比拟的。有此学问傍身,佟兄实在无需多虑。”

他的话发自肺腑,怎么想就怎么说出口,但说出来便后悔了。卓思衡啊卓思衡,人家才认识你多久,怎么会爱听你唠叨这些,万一觉得你是高高在上出言教训,岂不伤了同榜情谊?自己一定是在民风淳朴关系简单的地方待久了,以后断不能如此!

然而佟师沛却没有生气也没有异样,他只是很安静地看着卓思衡,郑重点头道:“卓兄的教诲我铭记在心,你我帝京再会。”

待卓思衡回到船上,两船各自开拔后,佟师沛身旁小厮伸长脖子看了又看,急切道:“三少爷,那可是老爷给您的肃州古砚!这可是前朝的好物件!您不考科举老爷都未必舍得!您怎么就借给一个穷酸书生了!万一他不还您可怎么办啊!”

佟师沛笑道:“旁人眼中只是块普通砚台罢了。更何况卓兄是一定会还我的。”

小厮再心疼砚台,听了这番话也只能作罢。跳板已拿,客船渐远,卓思衡站在船头与佟师沛道别,小厮回想他方才言语,虽然大半内容自己听不懂,然而那种语气他是熟悉的,心中一动,气也全消了。

客船消失在冻雾后,小厮还是憋不住心里的话,轻声对仍站在原处的佟师沛说道:“三少爷,我听这位卓公子方才和您说的话,好像从前大少爷在时常挂在嘴边的,语气也很像……”

佟师沛只是看着客船消失的方向,许久也未言语。

另一边卓思衡看到佟师沛的船消失才回自己船舱。

好险,幸好是佟兄秉性宽宏心胸磊落,换了未熟悉的他人,怕是白眼都要翻自己到天上去了。他边想边将窗户撂下关牢,再小心翼翼撂下借来的砚台,免得借来人家的东西再飞出去。

说来也怪,这砚台摸着和自己用得那些个都不大一样,质地胜石似玉温凉得益,摸着像触碰肌肤,研墨时没有半点阻塞感,大概一定不便宜。

卓思衡磨着墨暗自提醒自己,不能再像从前一样说话行事,如今到了帝京,万事都得小心谨慎,尤其是与人相交,更是不能自言语上大意。他不是次次都会碰到表弟和佟兄这样与自己个性脾气都合得来人也真挚的亲戚朋友。就像此船行于水路,不小心撞上其他船只,无法预计对面的船会骂不长眼睛还是邀请乘客悠然品茗赏雪。

他也是时候需要调整看待这个世界的角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