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商议(第2/3页)

他越说越真,有理有据。厉英良听得变脸失色,认定了他是在撒谎:“够了,我没兴趣听你这些鬼话!”

说完这句话,他自己先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往地上弹了弹烟灰。厉英良板着脸,是个不受软化的模样:“别总拿这四个字吓唬我,你和我同归于尽,那二位也得给我们陪葬。”

然后他转身就走。

“你不同意。”他鲜红的嘴唇开合,心平气和的说话:“我就和你同归于尽。”

沈之恒必须是撒谎,否则他会活活的心痒而死。他这么不要脸不要命的给日本人当走狗,图的是什么?不就是图个荣华富贵吗?不就是图个一百万吗?可沈之恒那一百万他怎么拿?他怎么敢得罪日本人?再说他哪有那个本事放人?这里说起来是数他最大,可他心里知道,那是因为黑木梨花还没发话。

他这句话说完,窗外黑到了一定的程度,车厢内的电灯骤然一起亮起来,沈之恒随之在他面前现出了清晰眉目,厉英良这才发现他双目炯炯,竟是一直凝视着自己。

他终究是个中国人,无事的时候他做主,出了事就轮不到他指挥了。

“我要是不同意呢?”

他逼着自己去恨沈之恒,然而心里依旧像猫抓一样,慌慌的不能安稳。他怀疑自己是犯了低血糖,走去餐车喝粥,结果热粥刚喝了两口,他遇到了青山少佐。

“麻将,梭哈,都可以。把威廉也叫上,他很喜欢玩。”

厉英良向来很尊敬日本人,上至机关长,下至少佐,他一视同仁,见了全要起立问候。他这么一问候,倒是问候到了青山少佐的心眼里——少佐久闻黑木梨花的大名,颇想和她搭一搭话,然而黑木梨花那一团和气并不是谁都能享受的,她可以对着沈之恒谈笑风生,但是并没有兴趣搭理一个愣头青似的少佐。

厉英良莫名其妙:“打牌?”

旅途漫漫,所以少佐决定先认识认识这个厉英良,再通过厉英良,熟悉熟悉黑木梨花。一屁股在厉英良对面坐下了,他正好也要吃早饭,正好和厉英良边吃边谈。

沈之恒说道:“躺着没意思,何况我也睡不着。你找几个人过来,咱们打牌。”

厉英良和青山少佐谈了一场,谈话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也稍微缓解了他的心慌;下午二人再次相遇,厉英良看出这青山少佐是个挺爱说话的人,便搜索枯肠,想要找些不太难的话题来聊一聊——太难的不行,青山少佐的中文水平有限,说什么都是直通通,一切修辞手法都用不来。

“也可以躺着。”

“少佐是哪年到的防疫部?您的中国话说得这么好,应该在中国不少年了吧?”

沈之恒吸燃了香烟,道了一声谢谢,又环顾了黑沉沉的车厢,问道:“接下来我就这么干坐着?”

青山少佐向他伸出一个巴掌:“五年了,一直在防疫部。”

厉英良从裤兜里又摸出了个打火机,摁出火苗送到了沈之恒面前:“兴致不错啊!”

厉英良含笑点头:“哦,五年了。防疫部那边还太平吗?满洲的抗联,据说是很凶恶啊!”

沈之恒笑了一下:“烟囱行吗?”

青山少佐答道:“我们不上战场。”

“我没那个闲情逸致,能冒烟就行。”

厉英良“噢”了一声,算是应答,然而青山少佐以为他没听懂,就决定再说得细致一点,这回他说了大概有十分钟,他认为厉英良虽然是个中国人,但其实和日本人已经是一样的了,还认为自己这一番话只是普通的交流,华北的特务机关都委派厉英良运送囚犯去哈尔滨了,那么厉英良一定是知道内情的,自己并没有泄密。

沈之恒抽出一支香烟,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你应该试试雪茄。”

十分钟后,他闭了嘴,厉英良又“噢”了一声,“噢”过之后,他停了停,说道:“那你们对于沈之恒,到时候一定要特别的小心些。”

厉英良道:“看不上可以不抽。”

“是的。”青山少佐答道:“我也读过了你们送来的报告书,对于他的情况,我们都很好奇。”

沈之恒走过来,拿起烟盒看了看:“就这个?”

厉英良又道:“少佐,恕我失陪一下,我可能真的是有点低血糖,早上晕了一次,现在又犯晕,我得去找些糖吃。”

厉英良从裤兜里掏出了皱巴巴的半盒香烟,往桌上一扔:“没雪茄,就这个。”

说完这话,他摇晃着离开了,脸煞白的,眼睛泛红。一路穿过了几节客车,他摇晃进了沈之恒的车厢。

片刻之前,日本兵还用剃刀给他刮了脸,所以此刻擦干头发递回毛巾,他摸着光滑的下巴,也感觉神清气爽。对着窗外暮色伸了个懒腰,他回头问厉英良:“有雪茄吗?”

沈之恒坐在窗前,正在向外望。厉英良进来时,他没有回头,只对着窗外说道:“有晚霞了。”

沈之恒侧对着他,从一只大铁盆里水淋淋的抬起了头。旁边站着两名日本兵,一个提着暖壶,一个拿着毛巾。沈之恒接过毛巾,垂了头慢慢的擦头发。

厉英良一肩膀抵上窗框,看着他的头顶心,不说话。

厉英良翘着二郎腿,坐看沈之恒洗漱。

沈之恒又道:“这一天也过去了。”

沈之恒苦笑了一下:“好了好了,你还是让我洗把脸吧。”

他说话时常有一种腔调,慢条斯理的,好整以暇的,是好日子过多了才能养出来的高姿态。厉英良自知穷凶极恶,拍马追也赶不上他。

厉英良昂然的回望了他,因为理直,所以气壮:“送你去死不必这么大费周章,那里只不过是个防疫研究所,换句话讲就是个大的军医院。”

可是穷凶极恶的能活下来,有姿态有腔调的,却是一路往地狱里奔去了。原来防疫部不真是防疫部,也不是什么研究所和医院;原来许多活蹦乱跳的活人被抓进防疫部后,就会被当成兔子白鼠,活生生的开膛破肚大卸八块。

沈之恒抬眼看着厉英良,夕阳的光芒斜照着他,照得他瞳孔清澈透明,一泓泉似的,几乎映出了厉英良的影子。

沈之恒也会被开膛破肚,也会被大卸八块,到了那个时候他会不会死?如果不死,那他还要被研究到什么地步?他最后会变成个什么样子?

“你不必这么悲观,我并不是送你去死。”

沈之恒是他亲手抓进横山公馆的,如今也正在被他亲手送往哈尔滨。可是其实他们之间真的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他们一个在日租界当汉奸,一个在法租界发洋财,各过各的,无非就是他对他仰慕已久,而他不理他。

沈之恒抬手摸了摸下巴:“那我洗把脸?能做人的时间不多了,趁着还没到哈尔滨,我应该多保持一点人的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