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商议(第3/3页)

就这些,没了。

“都有。”

这点恩怨,不至于让他把沈之恒送到地狱里接受活体解剖啊。

沈之恒被他说糊涂了:“你是在批评我的吃相,还是在批评我的形象?”

沈之恒抬头看了他一眼,看他脸白眼红,像只饱受折磨的兔子。重新望向窗外,他以为厉英良正在进行激烈的内心交战,犹豫不定,所以会格外的神经质。他疯他的,沈之恒说沈之恒的:“我应当珍惜这趟旅途,在旅途上,我至少还能保持几分体面和尊严,等下了火车,也许就是另一番局面了。可话虽如此,这种等待达摩克利斯之剑落下的感觉,还是让我感到了疲惫和厌倦。也许我们应该在奉天转乘超特急亚细亚号列车,那样的话,我们现在应该已经到长春了。厉会长,你有没有坐过超特急亚细亚号?”

厉英良——自从认为自己在厉沈战役中全面获胜之后——对沈之恒的感情就有了变化。当沈之恒是位劲敌时,他对他是壁垒森严死缠烂打;如今沈之恒沦为囚徒,他便小规模的解除武装,对着沈之恒真情流露起来。只不过他那真情也不是什么好真情,这等真情催出来的话语,也是不甚中听:“你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怎么对得起我当初对你的高看?”

“我没有。”

沈之恒向后一靠,抬手搓了搓脸,然后垂下手叹了口气:“谁要你看了。”

“我坐过两次,奉天往返大连,非常快,非常好,车内有空调系统、有观景车厢、有高级料理、有金发女侍,应有尽有,是科技与财富的造物。世上的好东西太多了,只要有钱,什么都能享受得到。我这话是庸俗了点,但它是真的,我爱这个世界。”

厉英良看着他,就见他头上短发凌乱,脸上胡子拉碴,下巴的胡茬还挂着几点干血,便眉头紧锁:“你看你这个样子。”

厉英良以为他又要用金钱诱惑自己了,然而沈之恒自顾自的继续说道:“我这些年走过很多地方,在这里住几年,在那里住几年,为的是寻找我的弟弟,就是我那位姨娘的孩子。我想他和我应该是不同的,他如果是和那位姨娘一起长大的话,也一定比我知道得多。我始终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我想明白。”

厉英良饶有耐心的等待着,等了足有二十分钟,沈之恒才慢慢的抬起了头,如梦初醒似的轻声问道:“你还没走?”

厉英良清了清喉咙:“要是你能活着回来,我买一等车票,请你坐亚细亚号。”

一边笑,他一边顺便扫了厉英良一眼。然后把胳膊肘支在桌上,他双手捧起这一缸鲜血,开始低头小口的啜饮。厉英良看了他这个斯文的喝法,以为他得喝到天荒地老去,哪知他熟能生巧,无声无息间就把搪瓷缸子喝了个底朝天。仰头饮尽最后一滴鲜血,他“咣当”一声把它放下,随即昏昏沉沉的垂了头,半晌不言不动。

沈之恒抬头望向了他,显然是有点惊讶:“怎么对我大方起来了?”

搪瓷缸子里是稠嘟嘟的暗红液体,暗得发黑。沈之恒凑近了又是一个深呼吸,情不自禁的就露了笑模样——鲜血在他这里,永远是亟需,与其说它是食物,不如说它是药品,是鸦片。只要有足够的鲜血供应给他,他就不怕受伤,不怕死亡,就能掌握一切的可能性。

厉英良斜靠着窗框,用嘶哑的声音回答:“因为我对你,是仰慕已久。”

厉英良端着个人头大的搪瓷缸子,大概是军用品,表面印着一串数字。搪瓷缸子显然是非常的沉,他一手端着,一手托着,把它运送到了沈之恒面前的小桌子上。沈之恒深吸了一口气,而厉英良揭开盖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你的晚餐。”

沈之恒向后一靠,笑了:“仰慕已久,但还是不肯合作。”

沈之恒并不是无所不能的神明,重新坐下来,他一时间也没了主意。车厢一端开了门,他抬头望去,看到了厉英良。

厉英良一言不发,转身离去。走出车厢的时候,他想流泪,不知道是为了沈之恒,还是为了一百万。

傍晚时分,火车在一处小站暂停了片刻,加水加煤。沈之恒站起来向窗外望,就见车上车下如临大敌,两侧窗外都站了成排的日本兵,两排日本兵夹着他这节车厢,直等火车重新开动了,他们才小跑着跳上车来,不知道各自隐藏到了哪里去。

他仰慕他,但不敢信任他。他不能为了一份虚无缥缈的承诺,拿自己的生命冒险。

沈之恒在车厢里枯坐了一整天。手托着下巴,他歪着脑袋往窗外望,托了前些年东奔西走的福,他凭着那一闪而过的小站站名,判断出这列火车正在向奉天高速行进。但这也算不得什么新发现,列车想要北上,自然得走京奉铁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