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人间地狱(第2/4页)

天边隐隐惊雷,旗杆被风折断了,像是暴风雨即将到来。

端午瞅了瞅,先啧啧赞叹了几声。等她叹累了,才露出那口不太整齐的牙,莞尔说:“这猫眼好。棕褐色比淡黄绿值钱,这几颗全是褐色,弧面中央灵动亮泽,好漂亮的猫儿啊!只有爷爷本事大,才弄来让我们开眼。”

哈尔巴拉的屋子,是蒙古包式样,里头还亮着灯。

老商明晓得端午会说,还是把猫眼托给端午看。

端午好像听到若有若无的哭泣声,待她进入帐中,哈尔巴拉正裹着袍子饮酒,地上毡子狼藉。

端午说:“啊呀呀,爷爷冤枉死我了。您走南闯北,威风凛凛,所向披靡那么多年,还能让我个毛丫头弄亏了本?我这姐妹没看过几颗猫眼,才死守珍珠不放。可是,我所见过成气候的猫眼石,哪个不是爷爷您手里出来的?”

桌案上有乌金烛台,白烛高烧,还有一壶酒,几盘菜。

那老商人认得端午,不肯道:“叫你看了,我还有本吗?”

端午行礼,哈尔巴拉粗俗脸上,两只小眼死死盯着她:“听说你是个聪明女孩儿,所以我要了你。你可别不识抬举。来人……”

端午担心她挨打,笑嘻嘻说:“爷爷,让我看看成不?”

一个侍卫走了进来,拉开毡子。端午倒吸口冷气,掐了掐自己的腿。

那女孩还是新手,被老商人砍得没有招架之力。

毡子里面,是个血迹斑斑,奄奄一息的小女童。她头发蓬乱,双目无光,最多只有十岁。那侍卫将女童直接提起来带出去,也没给她裹件衣裳。

“多谢老爷成全!快记账上。”端午到了另一个女孩面前,看她跟老商人讨价还价。

哈尔巴拉观察端午。

他恨恨抓了珍珠,道:“算你厉害!”

端午舔舔干裂的嘴唇,嘿嘿笑了:“大人,我不算聪明。可是咱们奴隶,一切都是主人的。您,蒙古的雄鹰,就是端午的主人。我一定不惹您生气。”

她说话始终含笑,偏着头,像是不当真。所以那商人虽被点破,却不当众丢脸。

哈尔巴拉哈哈大笑:“你爬过来,让我好好端详。”

端午促狭一笑,低声说:“老爷开玩笑?一千颗一两的珍珠,才叫‘正千’。我给你的,是货真价实八百颗一两的‘八百子’。老爷这块叫独山玉吗?看我年纪小,消遣我才是真的吧?这分明是块巴山玉。玉皮不细,光泽如腊,要不要我找块好玉敲下声,定然比真货沙哑。”

端午笑道:“爬过来,弄脏了手,怎么好服侍大人呢?我给大人倒点酒吧,我也借光尝尝。”

那商人面色紫涨,下不来台,嘎声道:“才给我十颗‘正千’小珠子,你存心消遣老子吗?”

“你会喝酒?”

她的眸光流动,从托盘里掏出十颗小珍珠来。

端午点头。她没撒谎。七岁在厨房专切葱姜的时候,端午常弄几口酒舔舔。

端午一手托盘,一手对着烛火审视玉石。

她背对着哈尔巴拉,兴致勃勃说:“大人,暴风雨快来了!我听说廉州海里有蛟怪,它只爱吃一样东西……大人猜是什么?”

有个商人掏出块绿色玉石,对端午说:“小姑娘,我这块独山玉,换你们几颗珠子?”

哈尔巴拉还没反应,端午已经答了:“恶狗的心!”

端午唱罢,目光凝注于最上首的位置。她来到八娘子身边五年,那个座位总空着。

她拔掉炽热的蜡烛,以烛台的尖刺,刺向蒙古贵族。

她藏在贝壳里,等待一百年,一忆年,只要有人能珍惜,多久都行。可是……

尖刺才破袍子,端午心说不好。原来,哈尔巴拉的袍子下面,竟然有件护身软甲。

每当端午舞蹈的时刻,她会忘记一切。她不想自己是奴隶,只化成海天里的一颗珠子。

端午连忙转手,使尽全力,刺向他的大腿。哈尔巴拉惨叫一声,大门洞开,一群侍卫等着。

她脸上焕发出青春光辉,与珍珠光泽相映,像是月下蝴蝶,正待破茧而出。那流动的小小影子里,好像蕴含火山之热力,不禁使观者惊叹。

端午对自己束手就擒,并不吃惊。让她吃惊的是,包围她的士兵后面,站着腊腊!

她踮起足尖,笑容可掬,旋着托盘,用清脆嗓音唱道:“灿烂金舆侧,玲珑玉殿隈。昆池明月满,合浦夜光回。”

一士兵对端午说:“你的朋友早就来报告大人说你要行刺,大人还不相信。要是你今晚不动手,她就被大人以诬告罪处死了!”

不过,她早就习惯了那种视线。他们只是买家,而她只要卖出珍珠。

端午看看腊腊,没说话。可腊腊像发疯一样,冲她喊叫:“端午,你凭什么比我走运?什么都是你占了。八娘传授你,大人选中你。我呢,受够了提心吊胆的苦日子!”

端午捧着一盘珍珠,领着舞队到了屋子中央。客商们的目光,让她想到狼群。

端午心想:你从此可以顶替八娘,伺候蒙古人了。

她的穿着和别的舞者一样。裙子及膝,春衫刚到腰眼上。放中原,叫伤风败俗,但在炎热的廉州,是少女普通的装扮。

腊腊继续泄愤,端午终于开口:“腊腊,你出卖我,不过是为了继续当好奴隶。放心,我死后绝不会变成恶鬼缠着你。记着,端午没有负你。”

“好了,好了!”端午甩了斗篷。

这是她最后几句话。说完了,端午闭目养神,听天由命。

铃铛声响,八娘子板着那张凸眼阔嘴的牛蛙脸,在帘幕旁出现了:“端午?”

哈尔巴拉盛怒之下,要马上处决端午。

她拍了腊腊的头,骂:“你就这点出息!手还肿着,先回去歇着,我找人替你。八娘子面前,我替你遮掩。”其实,她看着腊腊哭,自个儿也鼻子发酸,因此下决心早点把她支走。

但迷信的蒙古人,认为在海神发怒的日子里,处死一个人是不吉利的。

端午想自己的安排,大概被她猜着了。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她不可能一辈子罩着腊腊。

八娘提了个建议:“大人,断望池边有一块礁石,常有人看到海怪于风雨中出没。把这个丫头绑在那里,她横竖也是个死。我们祭祀了海神,来年会珍珠丰收。”

腊腊捧着贝壳链子,落了泪。

哈尔巴拉同意,命令立刻拉走端午。八娘不再看一眼端午,端午也懒得再说废话。

八娘子,是交易屋和库房的“管事”。端午十岁进入珍珠屋分拣珍珠,因为动作快,废话少,入了八娘子法眼,成为她“独门技艺”的学徒。这事虽然秘密,但是端午并没瞒着腊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