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铁石心肠

阿常的禀告在门口炸开:“爷,他已到了。”

她猫儿样蹑手蹑脚寻找,却一无所获。燕子京的“裹尸布”包那么严,大概不需要那些。她想到这里,腿脚朝外。

端午吃惊,藏到帘幕后。隔着纱,隐约可见白衣人进屋,坐在床沿。

燕子京房中有没有治蚊叮的桉叶油,香茅油呢?干脆拿来涂点。

有人进来:“爷,小的回来了。”

本来已要走,无奈她手臂和腿上的小红包,突然作痒。端午听四周静谧,胆子更壮。

燕子京的问话有丝急切:“见到他了吗?”

她把桃核儿丢天妃背后的佛龛。重新堆叠盘中桃,横看竖看没破绽,才高兴。

“没有。尉迟公子不在和田城内,但爷的信已留下。此外,小的打听到一个重要消息……”

天妃面前所供大堆蜜桃,有个桃沾染香灰,还烂了点。端午好多天没吃过水果了……她心思一动,用手擦了香灰,不顾烂的,三两下全吞。

那人凑近燕子京,最后一句才响了点:“……小的一路来,自作主张,买了五个符合条件的女孩。她们的身子都验明了,全是处子。”

端午转悠到帘幕后,里面有张大桌,供奉着一尊真人大小的海神娘娘天妃坐像。

燕子京沉吟不语。

铺盖上搁着几本帐簿,一支铁笔。床头摆着盆奇异的红兰,煞是好看。

端午思忖:这些人不晓得要干什么伤阴节的勾当。管他呢,反正我得跑!

象牙席子,水晶镇纸,碧玉算盘,薄胎瓷杯,无不清凉致爽。

信使不啰嗦,讲完就退。燕子京静坐半晌,终于伸手,好像是去抚摸那盆红兰叶子。他的侧影在朦胧里极出色,想必是得天独厚。然对端午,那是鬼的幻影。

那舱房跟奴隶们的舱房,有天壤之别。一尘不染,充盈萱草清香。

燕子京慢慢停手,像在倾听什么。端午大气不出,浑身汗湿。

此刻要跑,基本没门。端午不愿多想,进了最大的一间舱房。

嗯,她也听到了,是舱外飞来只雀儿。

她擦完了一层,到楼上去擦上层。不少仆役已回到船上,虎视眈眈。

幸好,阿常及时出现:“爷,洗澡水备好了。”

端午颇觉此人几分滑稽。他救了她后,毫无心肝将她当成白捡货物卖……所以,滑稽归滑稽,端午笑不出来。

燕子京不在此屋沐浴。他出了房门。

可燕子京浑身上下,跟端午初见他时一样,严严实实,一丝不苟。

“爷,这次何时开船?”

泉州之夏虽比不得廉州苦热,可也能叫常人脱层皮。因此男人全穿戴随意,只求轻便。

燕子京声音明晰:“明儿晚上我会个人。也许是再后日吧。”

端午仰面,出乎意料,那人贩子背影,秀雅疏淡,像霜样清白的月华。

端午再熬片刻,逃出“魔窟”。

随后,她眼帘内飘过一袭白袍,扬长而去。

传说里的五个童女,并没有和端午关在一起。

福字锦袍缓缓而动,在她面前一顿,才步履沉重地去了。

端午一心想逃走,已无能关心。她日夜琢磨船上船下的情形,定下一计。只有第二天,才肯定在泉州。她不能错失良机……一半的机会,比坐以待毙强,反正找死,她也不是没试过。

甲板微动,楼梯嘎吱。端午匍匐一边,垂下眼,等那两人下船通过。

舱房内马桶,每日是指定一个女奴倒。因为原来的那个出手了,所以端午自告奋勇担当。

“子京啊子京……”老者长吁短叹,声音渐不可闻。

黄昏,端午吃力抬着粪桶,到了后船。她行路中,听燕子京被前呼后拥,上岸去了。

端午心说:好人无寿。这种男人,贻害百年。

看守两位,正争论泉州妓好,还是广州妓妙。

燕子京道:“叔叔不必可惜。庄子云:‘寿则多辱’。若能了却旧债,我在这个年纪能瞑目谢世,是天大的好事。”

“扑通”一声响,两个都傻眼。

端午惊讶,此人就是可恶的“瘟神”燕子京?哼!白浪费那般好嗓子。

一个说:“那小女孩呢?跌下去了?”

“哎,我兄嫂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当年带你回家后,对你百般宠爱。你还这样的年轻……若世上再不见你燕子京,岂不是可惜?”

另一个反映快:“啊……让她跑了。”

那青年回答:“我不可能忘。我要去。”

倒粪的地方,恶臭厉害。人下去,很难闭气。所以他们断定女孩活着,一定会马上出水。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去不是为了美玉,而是为了那件事……过了三年,你仍没有放下……”

俩个大呼小叫,直等到木桶浮起,没看到有女孩冒头。

一青年回答:“我三思了。我要去。”那嗓音优美而干净,如深山春雨声。

夜幕刚降,港口仅有灯火闪耀。

有人正站在之上那层甲板。一个苍老声音说:“……和田城多方犬牙交错,昆仑山两大派匪帮闹得更是厉害。今年光本地已有好几个商人为美玉白丧了性命。你需三思而后行。”

满船人俱被惊动,有人以为端午自杀,也有人以为她有神功。

阿常端茶去上层以后,端午就一个房间一个房间转。厨房放着几把刀,端午衡量下,没有动。她从灶下拨了根木柴,削尖裹在袖中。再擦好刀,把木屑拢入火。她翻捡两个吃剩下干瘪馒头,放怀里。脚步声响,她跑到厨房外擦把手。

其实,此时的端午,正躲在燕子京屋子里的佛龛中。

许多仆役可能上岸找乐子去了,男奴们晕船饿肚子,反正见不了人。

她挡住海神真身,和塑像一样的坐姿手势。透过纱幕看,还以为就是那尊天妃娘娘。

阿常差事,可谓正中下怀。她拿了抹布,端了盆清水,顺次擦起来。

端午故意让人以为她跟着粪桶下去的。其实是当时她丢了粪桶,人就藏在船尾暗处。

端午已决心在泉州逃跑。每次奴隶交易后,船总会在港口继续停两三日。白天跑不可能,只有晚上,事不宜迟,不是明日就是后日……她观察了岸上地形,正待摸索大船。

那俩人慌神,她才溜之大吉。

阿常突然推开了门,端午以为他要责罚。可阿常上下打量她,语气并不凶狠:“船上有贵客要来,缺个人手,你去擦擦舱房。”

全船,只有燕子京的房间,闲人免进。就算张望,不一定能看出桌上那位,是她端午。

她擦了把汗,抓了抓痒痒的手臂。

她恐惧而得意,浑身发烫,口水都咽不下去。她不断安慰自己说:豁出去就是条命,还能如何?船上由纷乱变为平静,大约不少人上岸分头寻找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