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第2/6页)

武伯英点头,想想名字只有三画的年轻人。

“你的这几个人,和蒋主任的人,在公馆前对枪,我是才听说的。很多事传得满城风雨,因为隐秘,都是一定程度、一定层次上的满城风雨。宣侠父失踪,弄得满城风雨,只是在军政上层满城风雨。你查宣侠父失踪,弄得满城风雨,只是在特务界满城风雨。很多事情,都有一堵墙,推墙很难。所以你想把宣案查清楚,就要连推几堵墙,难上加难。今天墙砖下来,砸了你的王立,我帮不了也不敢帮你推墙,只能抠抠灰缝子。我就是觉得你,还是个弄正事的,带着正气,带着正义。如今这社会,包括我,干事能想起正义的,没有几个。”

陕北会馆老板带着三人去看天字一号客房,上房就是上房,三开一套隔着四间房子,家具用度一应俱全,整齐洁净。师应山安顿停当就要告别,回侦缉大队去找人料理丧事,临走被武伯英叫住,让罗子春把还剩六千元的存单交给他去操办。师应山坚辞,明说杭局长吩咐,因为没尽到责任,致使武专员干儿子被害,一切丧葬费用由警察局承担。他笑着说自己不会给杭局长省钱,一定把丧事办得浑全漂亮。武伯英突然觉得,自己真是有些逼人太甚,居然连杭毅都是这个态度。他坚持要师应山收下,言说自己埋人不能让别人掏钱,师推辞不过,只好把存单纳入口袋。

武伯英非常疲惫,洗洗涮涮要上炕睡觉,罗子春带着一脸悲戚前后跟着。伺候他洗脚时,罗子春突然落了眼泪,大滴大滴落在木盆里,失神地用手揉搓脚掌。武伯英半躺着,看着他,没有管。罗子春越来越伤心,不禁抽泣起来,当着老处长一个人,无所顾忌地哭了出来。“以前都是王立,给你洗脚,今后就是我,给你洗脚。”

武伯英不感动,反倒冷冷说:“除了你,还能有谁。”

罗子春知他心中一定有症结:“也是凑巧,我去见未婚妻,时间太晚雨又大,就没回来。早上推开门,就见王立在前门里躺着,鬼使神差,还是回去迟了。太惨了,我现在鼻子里脑子里,还全是血腥味儿。”

武伯英脸色难看,罗子春去找未婚妻,自己和蒋宝珍在骊山打情骂俏,王立却被戳死在家中。“不要再提了。”

罗子春难以结束:“唉,是我把王立害了。我要是回去住,也许就没这事。就算洪老五上门,我有枪,打不死也能撵跑。就算他得了手,及时送医院,也许还能救一命。”

武伯英长叹一声,把脚从他手中抽回来,湿淋淋垂在炕边,起身坐直看着自责的罗子春。罗子春空了双手,用沾着洗脚水的右手,突然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我不是人,是我害了王立,我把王立害死了!”

武伯英皱眉厉目,突然抬脚蹬在罗子春肩膀上,把他踹倒在地。然后顺势跳下炕,光脚站在泥地上,抓住头发把他拉到自己脸前,恶狠狠逼问:“说实话,你他妈的,是不是故意,给烂腿留空子?!”

罗子春泪眼中满是坚决。“没有,绝对没有!”

武伯英逼视了片刻,相信是真话,一把将他扔开,坐回炕边喘了口粗气,恢复了理智。“我们被人监视了,我,你,我们这些人,都被监视了。我给你说过,我用挤压来逼迫对方犯错,或者弥补,就会露出破绽。谁料想,挤出来的却是洪富娃这样的烂蝎子,死了何金玉,死了王立。对方根本就不怕露破绽,敢弄宣侠父,就敢弄任何一个。也被人利用了,看似蒋总裁有令,让我追查宣案,实际追查本身就是个幌子。让我来查,就是为了暂时平息共产党责难,如果幌子有麻烦,随时都会被撕碎。与其说我这专员,带着你们查宣侠父失踪,不如说是落实谁来承认。实际洪老五,要来杀的是我,不料我去了华清池,王立替我死了。”

武伯英黎明才睡着,起来时近十七号正午,罗子春到会馆街面上的馆子买来了午饭。荞面凉饸饹,小米熬稀饭,都是陕北风味。武伯英边吃,边提起下午回家的事,尽管师应山大包大揽,也相信他能办好,但身当大事,不回去不妥,也对不起王立。本来说好要回去,罗子春的话却改变了原有打算。“我刚才去馆子买面,师应山老婆带着孩子也在那里吃饭。她也是妇救会的,说是蒋宝珍小姐昨晚高烧不退。今天上午,她和妇救会的几个夫人相约,到医院去探视了一下。耽搁了做饭,就带着娃在馆子吃。”

武伯英停止咀嚼,想了一下。“那下午我们也去探视一下。”

蒋宝珍住最高档病房,有会客间,有洗手间。她躺在病床上脸色潮红,非常疲惫憔悴。武伯英伸手试试她的额头,微笑着说:“不烧了,感风寒,烧退了就不要紧了,昨天淋雨弄的。”

蒋宝珍虽病嘴仍尖利:“还烧着,拿手试不出来,要用嘴唇试。”

武伯英知她打趣,笑红了脸,看看罗子春。

蒋宝珍歉意道:“都怪我,缠你去华清池,家里出了大事,想起来就后悔。”

武伯英安慰道:“不存在你说的,就是我在家,该出事也会出事。也许他们要对付的正是我,因为不在才殃及王立。去华清池,还逃过一难。只是可怜了王立,年纪轻轻,就把命送了。”

蒋宝珍朝上躺了躺:“听师应山老婆上午来说,选在明天下葬,我想去看看。你家里过大事,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去,何况对王立抱有愧疚,应去送送。”

武伯英带着谢意阻止:“我代表亡灵谢谢你的厚意,还是养病要紧,哪里都不要去。师应山全权替我打理,连我都不让插手,你就不要去了。”

蒋宝珍看似随意,实际尖锐:“我听说沈兰回来了,我再过去,有些不合适。还听说你们见了面,眼见着就要破镜重圆了,我可不能打搅。还听说了,她是离婚不离家的,如果碰见,怪不好的。”

武伯英还没答话,罗子春激动地插问:“嫂子回西安了?啥时候?我咋不知道呢?”

武伯英嫌他多嘴,看看他道:“不是你嫂子了,改嫁了,嫁了别人。”

“哦,老处长,蒋小姐,你俩说话,我去上个厕所。”罗子春知道自己多余,找了个不太文明的借口,赶紧出了病房。

蒋宝珍听沈兰改嫁,愣了片刻,不自觉间转变态度。武伯英疑惑问:“你咋知道沈兰回来了,听谁说的?你咋知道我们会面了,听谁说的?你这些听说,都怎么来的?”

蒋宝珍耸着鼻子冷哼:“你管怎么来的,我喜欢你呗,所以我就知道呗,要不然关心这些事干什么?真的,武伯英,我一开始,对你一点感觉也没有。但是在某个瞬间,很奇怪的感觉,就被你拉进了深渊。明知是深渊,原本不想进来,却发现已经在下坠。唉,命里注定,我要掉进你的深渊,你还故意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