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第4/5页)

武伯英苦笑一声:“蒋宝珍?”

“唉,失沈兰你命,得宝珍你命。没办法,都是命里注定的。人没有啥都好的,又不是仙女。该换个水行船了,走一码头是一码头。”

下午时分,八办一号院门口的警卫员,已被太阳晒得有些慵懒。一个回族妇女从路边树下走过来,两个警卫员立刻警觉,绷着膀子准备处理应急事件。回族妇女穿一身雪青色纱质衣裤,白丝头巾包着头发,缠过来又遮住了脸面,只留一对眼睛。警卫员见她确实要进大门,大声警告停步,拉开了枪栓。妇女并不惧怕,还硬往里闯,警卫见吓唬不起作用,也不想真开枪伤害一个妇道人家,赶紧把枪上肩,一人一边推住门扇。妇女速度很快,将半个身子塞在门缝里,门扇关上,她也进不来,两边对峙较劲。警卫员不敢着实用力挤坏了她,妇女很会利用身体,挤一点,别一些,硬是挤进了门内。

一个警卫员大声呵斥:“你要干啥?”

妇女低声道:“找伍处长。”

另一个警卫员厉声问:“你是谁?”

妇女声音压得更低,用气声悄悄道:“深谷。”

警卫员虽不认识此女,却对代号式的名字有特殊敏感,一个朝外看了看,街上赶活人来来往往,几个闲散人朝门这边看着。一个警卫大声说话,更也给特务亮耳朵,蛮是随机应变的机灵:“你在这里等着!欠你的肉钱,我叫人出来给你结账。不要乱闯,别让我们领导知道了!”

那警卫说完提枪进到值班室,去给伍云甫打电话,另一个警惕地看着沈兰,把枪紧靠在腿边。片刻之后,打电话的警卫出来,没好气地说:“你沿着墙拐弯,到七号院后门,司务长在那边等你,这门你不能进!”

妇女只好按着他的指点,无奈地沿着墙走去七号院后门,门口站着一个男人,远远看见她就招手。回族妇女的举动,引起了监视特务注意,其中一个沿着路另一边,一直跟到七号院后门。司务长领着妇女进门,转身关上门扇,狠狠盯了那特务一眼。特务熟悉八办的人,八办的人也认识特务,他们就像坟里的几个鬼,来回倒换罢了。特务理直气壮,毫不避讳,也狠狠盯了他一眼。

妇女一直被带到伍云甫办公室,司务长出去后,伍云甫验看了接头的铜板,才伸出手来说:“沈兰同志,我就是伍云甫。”

沈兰打量了他两眼,伸手相握:“请叫我深谷。”

伍云甫笑着放下手,另一只手把铜板递给她:“对,深谷幽兰。”

沈兰接过铜板藏回腰间,然后解下头巾捏在手里,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微笑道:“绝世独立。”

“你找我什么事,云雾有重要情报?”

“是的。”沈兰点点头,“但我有话要先问明白,为什么郝连秀是地下党员的事,不提前告诉我?”

伍云甫知道不解答她不会罢休,耐心道:“为了安全,例如这次,他要是熬不住酷刑,你也就暴露了。老花在军统、中统都有下线,刺探出来郝连秀已经叛变了。不过我们有安排,不会造成损失。”

沈兰黯然下来,几个小时前还在设法营救他,谁料想他已经成了叛徒,自己居然在营救叛徒。

伍云甫等她回味够了,才耐心道:“云雾的情报是什么?”

沈兰暂时从对郝连秀的纠结中脱离出来,明显感觉组织更看中武伯英的情报,更看中这个钟摆样捉摸不定的人。“只是一句话,原话是——立刻在全城枯井中公开搜寻宣侠父尸体。”

“枯井,公开?”伍云甫听言沉吟,考虑了一会儿,明白了深意。“这句话很重要,谢谢你深谷同志,你很有勇气,任务完成得很出色。我们还是不宜直接会面,但目前还没有更好的办法,你就以这种身份来,很好。千万小心,一定不要被特务发现来处,走时我会亲自以保密方式送你回去。现在就送你走,我刚好要出去,坐我的车。”

“我还有话要说。”

“请讲。”

“我以党性保证,我要说的话,不夹杂感情和恩怨,请组织充分考虑,并认真处理。”

伍云甫没想到她这么严肃,默默点了下头,等着具体内容。

“我认为,组织吸收云雾同志,有些草率。我们原来是夫妻,知道他替国民党卖命,干了不少坏事。我申请组织,重新对云雾进行考查,慎重考虑对他的使用。首先,他没有坚强的共产主义信念,没有伟大的共产主义信仰,没有很好的思想基础。其次,他还继续为国民党做事,态度摇摆不定,具有很多危险因素。第三,这次抓捕郝连秀,就是他主使的,间接造成了郝连秀叛变。我郑重表明以上意见,全是为了党的事业,我以我的党性做保证。”

伍云甫边静静倾听边微微点头,又沉默了一会儿,把每句话都纳入脑中思索,毕竟是在思考一个人,比思索那句情报用时长了几倍。反复权衡之后,伍云甫终于开口,富有逻辑性,每句话都针对沈兰的问题。“深谷同志,我明白你对云雾同志的担忧,也认可你对党的忠诚,你已经走出了小我,到达了大我的境界。你的担忧,也是我们的担忧,你比他更坚定,更可靠,更核心。所以组织派你到西安来,不仅是给他做联络人,而是要你帮助他,尽快完成从小我走到大我的过程。他貌似的摇摆不定,并不妨碍为党工作,也不妨碍入党。他毕竟是独立潜伏者,对组织内部情况不了解,就算走回了老路,也对组织造不成太大的危险。同意他正式入党的,是中央而不是我,所以是经过慎重和细致考虑的,同时也防备着他的危险。所以重新考虑他的入党和使命,也不是我们这一级能够决定的事。他的位置特殊,起着特殊作用,也就要特殊对待。他也许对共产主义不够坚定,但他意志足够坚忍,他也许对党的事业不够忠诚,但他的心灵足够忠义。他处在那样一个位置,如果不给国民党做事,首先就会受到怀疑,我们不要求他事必躬亲,只要求他做大事。抓捕郝连秀,我能理解他的出发点,既洗脱了自己的嫌疑,又保护了你,还用另一种方式保护郝连秀。问题在郝连秀的叛变,不在他的办法,这应该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是一个丰富复杂的人,不像我们原来没有信仰,可以虚位以待,很快接受共产主义信仰并为之舍身奋斗。他必须掏出来一点,才能填进去一点,比我们的过程都要长一点。不能因为他没有统一步调,就说他不是我们的同路人。我认为他的一些缺点,正是他自然而然的表现,也是他隐藏在敌人内部的优势。如果说他西安事变时为党做事,是因为亲情和道义,那么现在他,已经是共产主义信仰在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