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934年12月2日 油榨坪资水河边

一 血战之后

红军渡过湘江,迅速到达坐落在三面环山,背靠资水的油榨坪。集中休整之后,八军团的部队只剩下了六百多人,其余大部溃散在湘江东岸。

油榨坪是个二百余户的村镇,在这茫茫苍苍的大山区,这也算是较大的村镇了,在三百六十万分之一的袖珍地图上,也标有它的大名。指挥部设置在靠近资水的一家小地主的庭院里。

1934年12月4日,朱德、周恩来、王稼祥发布《后方机关进行缩编的命令》。命令缩小军团以及师级机关的直属队,取消师的后方机关及兵站,将所有后方机关直属队多余人员,全部编入团的作战部队中,立即检查、抛弃、销毁不必要的文牍、物资及行李。

这曾使毛泽东讽之谓磨破了脚的沙子,现在已经彻底倒掉了。

周恩来坐在资水河边,他可以清醒地想象出,这支匆匆从血战中突围而出的部队,没有后方,没有补充,没有休息,不管它多么英勇善战,都会犹如希腊神话里的安泰,离开他的母亲大地,很容易被敌人打败!若要取得最终胜利,他们必须争取达到两个目标:

第一,必须有个立足之地,以便站稳脚跟,然后才能对敌人进行有力的还击。在这点上,他们“最高三人团”是完全一致的。这并没有什么错,犹如后来,红军集聚到陕北,在刘志丹所建立的陕甘根据地立脚一样。

第二,必须有一个能够战胜敌人、率领这支大军摆脱困境的统帅!这个统帅,必须有高瞻远瞩的洞察力,必须具有审时度势的坚强自信,还有那种左右大势的非凡的决策能力!他在敌军、红军中都能保持一种难以撼动的不可企及的力度!他能把千万人的思想和意志统一起来,指导革命之舟脱离危险的航程。

广昌之战不过是对李德威信的一次挫折;放弃中央苏区,也仅仅是对李德威信的一次沉重的动摇;而湘江之战,对李德的威信却是一次毁灭性的打击!

“最高三人团”都负有责任,尽管程度略有不同。他们必须在反败为胜的情况下,才能重建威望。

可是,也许和期望胜利的意愿相反,后面的征程会比目前更糟!

从八一南昌起义失败后的远征中,周恩来很容易看到这次远征的危险。本来,在历史的长河中,总是有许多意想不到的激流险滩和暗礁!要越过这些艰难险阻,到达胜利的彼岸,就要求部队的全体指战员,去完成看来难以完成的任务,去承受难以想象的牺牲,使人类的求解放、求生存的欲望发挥到最大限度,提高到崇高的境界!可是,历史上有多少脱离后方的远征是胜利的?不可一世的风云英杰拿破仑1812年的远征莫斯科,失败得多惨?

那么,在“最高三人团”中,谁能够统帅这支大军走向胜利?在周恩来看来,博古是无能为力的,即使是一个小的战斗决策,他也是依靠李德。那么,李德行不行呢?显然也不行,他虽然有强烈的责任感和自信心,虽然有街垒战的实践经验,也有伏龙芝军事学院中得到的军事理论和知识,但却缺乏驾驭大兵团作战的、把握全局的那种能力。

广昌战役,李德内在的眼力就失灵了。他认识事物的程序被四个因素破坏了:一个来自敌方,一个来自国际,一个来自内部,一个来自自己。

将帅五德:“智能发谋,信能赏罚,仁能附众,勇能果断,严能立威。”谁能具备这些德能?谁在历次战役中,显露过过人的才智与胆魄?

周恩来的目光落在了毛泽东身上,他了解他。

资水河边传来欢快的歌声。这是宣传鼓动队在教唱:

我们人人心中有一团火,

要把红旗插遍全中国;

我们的胜利有把握,

杀敌立功莫错过:

突破了敌人四道封锁线,

粉碎了国民党的乌龟壳。

我们真快乐,我们真快乐。

周恩来心头涌起一阵酸楚。

在红军的中高层干部中,这些欢快的歌声并没有引起心灵的振奋,而是血战后的思考。

这种思考,各自的角度是很不相同的:像周恩来这样,从失败的根本原因和未来的更换统帅上着眼的人并不很多,这样想的无非是中央队里的王稼祥、洛甫、徐特立等人。徐特立跟周恩来一样,是来自对毛泽东的了解,而王稼祥和洛甫,则是来自毛泽东直接对他们的影响。

李德和博古的目光,却注视着这次严重挫折的客观原因和它可能引起的后果。失败的直接原因并不难找,那就是后人所说的那顶沉重的轿子。

“兵贵神速”,这是班排连长都懂得的、起码的军事常识。西征路上集中了红军所有的精英:战略家、军事家、谋略家,从毛泽东、周恩来、朱德、李德到彭德怀、林彪、刘伯承、叶剑英,怎么没有能够防患于未然?也许后人会说:那是当时的左倾路线的执行者们拒不听从正确的意见。

那么,当时轿子是怎么抬起来的?是谁让抬起来的?谁提过不能抬轿子的意见?谁拒绝这个意见而一定要抬?抬或不抬在这样一个军事行为上,就一定体现了执行左倾右倾或是不左不右的路线吗?今天打了胜仗归之于正确路线,若是明天又打了个败仗呢?是不是把路线斗争庸俗化了?如果一切败仗都是错误路线指导下的结果,那么张国焘领导下的四方面军在1933年春粉碎川军三路围攻之后,又相继粉碎了川军二十万人的六路围攻、俘敌两万多人,红军发展到八万多人,是不是他在王明的左倾路线统治下又执行了正确路线?那么,在遵义会议之后,正确路线战胜了错误路线,在土城又打了败仗怎么说?

也许历史结论的随意性就在这里,看最后的解释权落在谁手。1959年的庐山会议既可以把“左”说成“右”,十年浩劫,也可以解释成,“十分必要的”,“非常及时的”,甚至“七八年就应该再来一次”,而且“收获最大最大,损失最小最小”。

可悲的是,历史不给他们平等的辩论机会,人们只能听到一个原告者或是当家人的声音,缺席审判,自然也就成了一面之词,历史也就这么暂时定了,当然也只能是暂时。物质不灭,真情难死。当人们从蒙昧中历尽磨难苏醒过来,重新思索、重新认识、重新审理、重新反思,也就成为不可避免的了。

历史的画页再翻回湘江两岸。

那么,使西征大军遭受大难的这顶轿子是怎么样的一顶轿子呢?它有多么沉重?

从中央苏区出发时,仅中央纵队和军委纵队,就有一万四千多人,还有两千多副挑子和担架,另外是大批的驮骡驮马。这样一个庞大的军事机关和后方人员,既是这次战略转移的沉重负担,又是绝对不能丢弃的领导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