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博古与毛泽东

油榨坪挤满了机关人员和直属部队,处处是匆匆忙忙的奔跑、喊叫、争吵。许多担架、骡马拥塞在狭窄的街道里,像一个别开生面的闹市。

博古急匆匆地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由于各自忙着自己的事,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特别是败仗之后。他也不希望引起别人注意。但他不知道洛甫住在什么地方,只好派警卫人员去打听,他站在一个小店铺的廊檐下等候。

天气很好,1934年12月2日下午4时的和煦阳光,怀着善意和柔情抚慰着劫难后的人群。远处的越城岭,锯齿形的峰峦像一排列队的巨人,威严沉郁地颔首静立在那里,恭候他们光临。

博古在焦躁不宁地等待,警卫员却迟迟不来。前面两匹重载的驮骡相撞,物资散落在街口,巷道发生了阻塞。一排抬伤员的担架停在他的前边。

靠他最近的一个伤员,伤在腹部,绷带洇出已经干结的铁锈色的血,脸上像蒙上一层死灰。他望了博古一眼,那是濒临死亡深渊的眼神,无言地瞩望着他要去的那个陌生世界。接着就出现了惊心动魄的一幕。一个头上缠着绷带,脸肿得像透明的瓦罐似的伤员认出了中共中央的负责人,猛然从担架上坐起:“博古同志,绝不能把我留下!”

这声音是可怕的,像一头豹子受了致命创伤之后的哀嚎,显然头部受伤使他神经受了刺激。充血的眼睛,从肿成一条缝的眼皮下透出一种疯狂。

博古一时认不出这就是时常给他送电文的机要秘书。但他知道,安插伤员是最棘手的任务。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安插几乎等于丢弃。许多伤员宁愿自杀,也不愿落进敌人手里。

“我叫他们把我打死,”他一甩手臂,僵直地指着陪送的卫生人员,“可这些狗崽子们反而把我的手枪没收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厉之声,极富悲剧气味。

博古只好跨前几步,蹲在担架前,安抚他:“我叫他们一定把你安插在可靠的基本群众家里,多给你留下一些经费,等伤好了,可以再找部队嘛。”

连博古也知道,这种哄孩子式的宽慰,显然不解决问题。

“你命令他们打死我,用我的手枪。”他用不可违抗的声调,给博古下了命令。

“同志,你不要冲动,这样不好……”

“那好,我自己来,”不知何处来了一股蛮力,他几把就把绷带扯了下来,血流如注,他受了电击似地仰倒下去,很难说是昏迷还是死了过去。博古手扶担架,石化了似地蹲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博古同志,你还是忙去吧,”卫生队长把博古搀起来,“处理伤员是最叫人挠头的事,他们不管不顾……你不好办……”

“是,是,”博古很感谢卫生队长善意的开导。如果伤员跺脚骂娘,任何人都只好忍着。

他一回头,警卫员正好来到他身边,轻声说:“首长,他们离这里不远。”

博古带着伤员留给他的一腔沮丧之情,踏进警卫人员指给他的小院。他首先闻到一股扑鼻的肉香,接着听到毛泽东浓重而又欢快的湖南口音,似乎在开一句什么玩笑。

“我来看看你们,”博古站在门口,当即找到了探访的借口,“稼祥的伤口怎么样了?”

“进来,进来,你来得晚了一会儿,”坐在桌子右边的王稼祥热情地用手势向博古打招呼说,“供给处分了一只鸡,饱餐了一顿……我身体还可以。”

“请坐吧!”坐在方桌另一边的毛泽东动了动身子,指指左边空着的座位,“洛甫刚刚走了,他觉得不舒服,大概是放的辣子太多了,吃不消。”

博古坐下后,却不知如何开口。毛泽东放下筷子,示意警卫人员收拾桌子。“打仗要好的指挥员,改善伙食要好的供给处长。怎么样,你们军委纵队的伙食怎么样?”毛泽东拿起香烟递给博古,博古摇摇手表示不吸。他便自己吸起来。

“当然不如你们休养连。不过有时吃得也很好,有时就只好啃红薯了……”

警卫人员在收拾桌子,毛泽东一边悠悠然地吸着烟,一边风趣地开着玩笑:“鸡肋,鸡肋,弃之可惜,食之无味。可是,我们连鸡肋也都啃光了……”

“当然,三个人吃一只鸡(其实是两只),太少了嘛。”博古应酬着,仍然找不到可以深入交谈的话题,“明天翻越老山界,据说挺陡的,你们又不能骑马,坐担架就更困难了……”博古说出这种说了等于什么也没说的话,颇为后悔,但仍然无法打破尴尬的局面。

“山再高总被踏在人脚下。”毛泽东吸着烟。

“必要的时候,刘大个子可以背着我爬山,”王稼祥诚挚地希望博古放心,“过九嶷山的时候,就是他背我过苍鹰岩的。”

“这次转移,比预想的困难,湘江一战损失太大,除了敌人强大的客观原因外,主观指导上肯定有很多不当,有很多教训可以吸取。”博古点到此处,不再多讲,以试探对方的反应,引出对方的论点。

“应该很好地加以总结了。”王稼祥坦直地说,“像这样马不停蹄当然不行,静不下来嘛,要有个相对的安定环境……”

“我们(指“三人团”)也正在思考这些问题。”

“思考是纠正失误的前提,”毛泽东弹弹烟灰,“找出个所以然来嘛。魏征的话是对的:思所以危则安矣,思所以乱则治矣,思所以亡则存矣。我们也要想想为什么失利嘛。找出失利的原因来就好办了。”毛泽东不愿给博古太强的刺激,把失败说成了失利。

“总结主要是找主观原因,”王稼祥说,“客观困难是明摆着的,强调客观容易忽视主观。”

谈话进行得极为勉强,说的也都是不咸不淡、没滋没味的话。就像一辆负有重载而缺少润滑油的车,每推动一步,都吱吱嘎嘎响一阵,使人感到吃力,甚至不堪忍受。虽然不能说完全言不由衷,却的确称得上话不投机,双方都保持着礼节上的客气,内心却在拉大距离。说一句,掂几掂,越谈越有一种疏远感。

博古知道王稼祥话中所指,觉得很不舒畅。他已经预感到统一认识之难了。“当然要重视主观原因,”一种强烈的辩护的意愿在博古心中挣扎,他用略带反驳的口吻说,“客观原因也不能忽视。总结,要全面。片面,不容易找出真正原因,也不能解决实际问题。”

三人的交谈戛然停车,这种六目相视、面面相觑的情状,实在叫人难受。

“失利也不是全是坏事嘛,”毛泽东懒散地在藤椅里伸展开四肢,悠然地说,“《周易》云: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坏事变好,而是事物的辩证法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