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1934年9月·中旬 于都竹沟村

一 翻放的墓碑

山区的初秋,极为绚丽多彩,令人心荡神摇。小路上落叶缤纷。收割后的田野里红花草(紫云英)铺遍了地面。成群的山雀不时像一片灰云似地落进田间,啄食收割后的余粒。

这里,如果没有敌机偶然临空,人们简直忘了日益迫近的战争就在不远处进行。

山洼里有一所独立小院,很古老了,显得特别苍凉。上百年的风雨吹打,门窗已经糟朽了,贴在石墙上的青苔也都干枯,像一块块黑斑。两株高大的梧桐还枝叶繁茂,显得很有气派,不像有黄落的意思。

在小院的竹篱上爬满了红紫白三色相间的牵牛花,篱下有一丛含苞待放的新菊,在窗前的竹竿绑成的支架上,挂满了丝瓜和扁豆。绿油油的叶子沐浴在温馨的秋阳里,给人一种超尘出世的幽静感,万物在轻灵地生死中转动,人的思想意识也舒卷自如地浮涌……

两个带短枪的红军小鬼在小院外的山路上来回游逛,显得有些无聊。他们不时地瞅瞅在房前一条灰色石桌上对坐的两个人,他们一边品茶,一边热烈地交谈。

说话的人大约有七十来岁,颀长干瘦,稀稀拉拉的头发已经雪白,眼睛闪着壮年人才有的智慧的光亮,和他的年龄很不相称。他的额头很大,光洁无皱,有点哲学家的派头。他的对面是毛泽东,毛泽东一边吸烟,一边微笑着审视着他。显然,对这个老学究式的人物很感兴趣。

“红军没有来之前,那旧衙门可是不得了。县志上是怎说的?望公门不寒而栗,视县令尊若帝天!”老学究很快就忘了对谈者的地位。

“这里的旧风俗,跟我们湖南差不多,父可以不慈,子不可不孝,宗族至上。这里过去不也发生过宗族间的械斗吗?”

“从我记事起,有过五次。最厉害的一次是1904年,双方死伤三百多。现在是亲不亲阶级分,过去是亲不亲宗族分。我看过你写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有道理。过去,这里同族为他族所欺凌,必合群往救,不惜流血拼杀。谁家有理无理是不论的,各族只为本族搏杀。人类自相残杀,自古至今,从不间断,可见人性为恶……”这位老学究只顾自己说下去,而不细究毛泽东来拜访他的用意。大概这是文人的通病。“荀子说:‘人之性恶,其善者伪。’董仲舒说:‘性未可全为善,教之然后善。’我认为应该说人性善恶难分。”

毛泽东也侃侃而谈:“恶是历史发展中最活跃的因素,资本主义的原始积累,每个毛孔里都滴着鲜血,可是,它是社会进步的必然代价。我们打土豪分田地,在土豪劣绅来说为之恶,在劳苦大众来说为之善,这一点有个叫黑格尔的外国人说得对:善与恶是不可分割的。现在国民党进攻咱们苏区,为之恶,我们打他们为之善;他们说造反是恶,我们说革命是善……”

毛泽东递给老人一支香烟,老人本不吸烟,但他没有谢绝,接在手里,略怀不安地说:“这一点我与主席所见不同,‘十年天地干戈老,四海苍生痛哭深。’在老朽来看,战争总是恶的。生灵涂炭,田野荒芜,是大破坏!”

“可是,不破不立,破字当头,立在其中。没有灾难换不来幸福。”

“也许宁愿不要幸福也不要灾难……”

“这是老聃的无为。与其相濡以沫,还不如相忘于江湖。这是幻想,树欲静而风不止,人欲安而盗横行。”毛泽东抬手拍死一个蚊虫,把沾血的手给罗自勉看,“蚊要吸血,人当如何?”

“到底是相濡以沫好,还是相忘于江湖好?”罗自勉陷入一种困惑。他起身到炉边提壶给共和国主席续茶。

毛泽东这才发现,眼前的长条石桌,乃是一块石碑,不解为什么有碑文的光滑面反而朝下。他弯下高大的身躯,带着孩子般的好奇,探进头去瞅看。毛泽东的不修边幅的衣着,补了前头的布鞋,乱蓬蓬的长发,把头歪到石桌下的动作,使老学究产生了一种亲近感,他不像是国家主席,倒像是个脾性随和的邻居,可觉得这人又像国家主席,具有那种“大行不拘细谨,大礼不辞小让”的气度,这大大激发了老人的谈锋。

老人带点神秘的色彩说:“提到这碑,说来话长,这是八大山人朱耷为静居寺书写的古碑,静居寺在一百年前已经倒塌,我的祖先从百里之外偷运来了这块国宝,传到我手上已是第三代了……”

“这是真的?”

“绝对是真的,我这里有一张碑文拓片……”

毛泽东见此拓片,眼睛为之一亮。诗云:

题静居古寺

重到静居独悄然,

隔窗窥影尚凝禅。

不逢野老来听法,

犹见邻僧为引泉。

龛上已生新石耳,

壁间空带旧茶烟。

南宋弟子时时到,

泣把山花对几筵。

……

青云圃八大山人庚辰仲春

“天下古迹,后人伪托居多,大家都相信人杰地灵,许多名人古墓掘开却是空的,冒牌货!”毛泽东叹道,“这就是历史真伪难辨之处,不管是真是假,这块古碑还是很有保存的价值。”

“我敢保证这是真的!”罗自勉以文人的耿直叫了一声,好像一个童叟无欺的商店老板,听到有人说他的货物是假的。

“当然,我想也是真的!”毛泽东愉快地笑了。他觉得人老了,有时像天真的小孩,便立即把疑问收回,“待将来革命成功之后,国泰民安之时,你可以把它献给历史博物馆,还要把你这个收藏者的大名放进去,那么你罗老先生也就流芳百世了。”

“那时候还能留这种东西?”罗自勉忽然产生一种希望和幻想,“那时候不再打菩萨了?共产党也要这些古董?”

“这是中国的文化嘛,好的东西都要继承,《孙子兵法》够老的了,现在对我们还很用嘛……”

“主席有这样的胸怀就好了。”罗自勉喜形于色,他觉得过去由于心情郁结缩紧了的血液,突然流畅起来了,“说实在的,我们那个村苏主席不断地来敲打我,把我当成老古董,我怕他把这碑砸了,才倒放着的。主席有这句话就好办了,我可以正过来放了……”

“你们村苏主席不是叫王虎林吗?”

“正是他!……这人……倒是……”

“那你还是先翻着放吧,农民,有时是很固执的。”毛泽东意味深长地笑笑,“你必须善于等待,我说的是将来,而不是眼下……”

“那我也许等不到了!”罗自勉带着含蓄的伤感说,“我又没有后代……”

“后代是靠不住的,一切的延续靠广大人民。”毛泽东凝视着这个半生孤独的老人,觉得他像一个超然于岁月之外的人物,隐约飘逸幽深难测,猜不透他内心所想,“你是这一带群众信赖的郎中,所有怀念你的人都是你的安慰,这才是砸不碎的碑石。听说你会望诊,不用号脉就知道病情。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