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天欲堕,赖以拄其间

当年的老师与学生,今天的上司与下属坐在资水河边,望着弯弯曲曲的流水。

“西征以来,我思虑很久,”徐特立说得很沉很重,仿佛字字千钧,“我综观全军上下,全党上下,唯润之治人将兵无所不宜,学足以通古,才足以御今,智足以应变。军旅大事,革命大事,任重道远,此历史重担,唯奇才能挑。我想,非润之莫属。”

这种“青梅煮酒论英雄”式的嘉许,虽然不至于使毛泽东像刘玄德那样闻雷落箸,却也颇感惶悚。在权力之争的风浪尖上,是很危险的。

“啊,人皆可以为尧舜,”毛泽东急忙谦逊地说,“有为者亦若是。如果义不容辞,不管局面多少严重,我们都要面对现实,承当起我们各自的责任,血的教训是需要总结的。你的话很对,不能再像现在这样维持下去,这是全党全军的利益所在。”

他们并坐久望,东方高升的太阳正把它的光线投射到越城岭之上。也许历史上很少有人把它称为雄浑峥嵘的赫赫名山,可是,它横断整个西部天际,以其威严神秘静寂的景观令人心慑!

这是红军远征以来所面对的一座最高的大山,上面无人涉足的林木闪出一种生涩的铁青色。山上那些嵯峨奇异的怪石,在云涛中隐现,像是具有灵性的兽类,对这支陌生的大军满怀敌意。

整个越城岭摆开高低不一的峰峦挡在红军面前,它是大军的敌人;也是大军的保护神——进入山区,敌人就无法形成包围。

那山石林木中间,似藏似露地有座庙宇,笼罩着一种令人悲悯的阴沉的孤寂,它曾经目睹过多少红日的升起?它自从蹲在那山坳里,可曾见过一次落日的盛景余晖吗?那上面有僧侣吗?他们执意要把它安排在这远离人世摒弃尘嚣之地,究竟是怀着一种怎样的隐衷?

毛泽东的眼前仿佛划过一道闪电,那是一道照亮古往今来的闪光。

晨露升腾翻卷,凝结成条条白云,给越城岭抹上一层苍凉激越的色彩。毛泽东想到明天将走进这未可知的境界里去,胸中沸腾起诗的激情:

山,

倒海翻江卷巨澜。

奔腾急,

万马战犹酣。

警卫员们来叫他们吃饭。

“吃什么?”

“米粉蒸马肉。”

那是在过湘江时,被炸死的骡马。

这种肉吃起来是酸涩的,它把毛泽东的“万马战犹酣”的诗情破坏了。

当他缓缓站起,轻雾从眼前散开,猫儿山的主峰上百丈石崖陡立而起,在阳光沐浴下,光洁如精钢,峭拔奇突如擎天一柱。被破坏的诗情又重新勃发:

山,

赖破青天锷未残。

天欲堕,

赖以拄其间。

是革命之欲堕,赖这支满身血迹的红军以拄其间吗?抑或是工农红军欲堕,而赖他毛泽东本人以拄其间呢?诗无达诂,作者本人也未必完全明确。

毛泽东在下午五时半随队出发,他的心境与渡湘江前大不相同。他弃担架而乘战马。迎面是一轮滴血的夕阳,霞云张起一面紫红的条状大旗,在西天飘展,犹如泛着血沫的湘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