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毛泽东与贺子珍

“子珍,你憔悴多了。”毛泽东看着腹部隆起的妻子,关切地注视着她的表情。他们互相看了一会儿,在明亮的马灯下,互相探索着对方心底的奥秘。

这是他们在西征途中第四次见面,前三次都是匆匆数语便分手了。由于休养连的支部书记董老的精心安排,他们才在这所石壁小屋里有半天单独相处的时间。

董老是很风趣的人,他把贺子珍推到毛泽东面前时,哈哈大笑着:“子珍是我的兵,请共和国主席代我管理半天,养精蓄锐,明天一早好翻老界山。”

“董老,你说错了,”毛泽东欢快地纠正道,“在这间屋子里,子珍是皇帝,我是臣民,由她管我,不信你问子珍。”

贺子珍满面羞涩,面颊上忽然泛起一片霞晕,一时找不到话说,在毛泽东的腰眼上捣了一拳,代替了千言万语。

“你看,你看,专制之风当即表现出来!”毛泽东向董必武故作诉苦之状,“王者无咎,皇帝打人是不犯法的!关关雎鸠,在山之丘(毛泽东故意读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看,”他指着妻子的大肚子,“子珍可够苗条的了!这叫情人眼里出西施。”

贺子珍又只好动拳头,一种甜美温馨的幸福在脉管里流过。

“春宵一刻值千金,”董老继续逗趣,“君子成人之美,过多侵占你们的时间便成罪过,奉送佳诗四句,祝你们晚安:‘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说完扬扬手,走了。

“董老念的什么诗?”贺子珍仰脸问道。

“郑声乱雅,董老开我们的玩笑哩。”

警卫员端来洗脸水,正想退出去时,贺子珍把他喊住了:

“小吴,我们休养连每人发了一包炒花生,慰劳慰劳你们吧!”她从挎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来。

“不!不!你留给主席吧!”小吴脸急得绯红,连忙摇手向门外退去。

“拿着!”贺子珍用老大姐训小弟弟的命令声,“主席有更好的哩!”

“我不相信还有比花生米更好的!”毛泽东一下把自己放在跟警卫员同等的地位,装出舍不得的样子。

“哪,”贺子珍又从挎包里拿出一袋来,“这是炒黄豆!”

小吴站在门口笑了,他知道主席最爱嚼黄豆。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我只好要物美价廉营养好的炒黄豆了!”主席快活得像个贪吃的孩子,当着警卫员的面就咯嘣咯嘣嚼起来。

“主人在仆人面前,都不是英雄。”这句西方格言从毛泽东的吃相里得到了证实。

小吴已经想好了自己的策略,一把从子珍手里把花生米抢了过去,向子珍做了个小鬼脸,把门一拉,跑了。

“这叫各为其主!”

“为什么?”贺子珍不解其意。

“小吴鬼得很哩,你当他会吃吗?给我留着,关键时刻他就拿出来。说实在的,花生你应该自己留着,你比我更需要营养……”

“不,我们休养连有优待,尤其是怀孕的女同志,有特殊供应,”贺子珍拍拍挎包,洋洋自得地说,“我什么也不缺。”

毛泽东本想再开几句“羡慕”休养连的玩笑。但他看着贺子珍疲倦的容颜便沉默了,把冒着热气的木盆放在妻子面前:“咱们先洗脸后洗脚,你先我后。”

“为什么?”

“贾宝玉不是说过吗?女子总比男子干净!”

子珍又拍了他一下,先洗起脸来。毛泽东从背后看着妻子笨重的转动,心头突然袭来一阵隐隐的忧虑。贺子珍的第六感官告诉她,背后的丈夫向她投射的是什么目光。

等毛泽东最后洗完了脚,贺子珍端盆向外倒洗脚水时,看见小吴正坐在屋前的草垛旁把短枪横放在膝盖上,眺望着天边的星星。听见倒水声,他回过头来。

星斗满天,照得地上挺亮。

“小吴。”贺子珍忽然想试验一下毛泽东预言的可靠性,“你的花生米呢?”

“吃完啦!”

“这么快?半斤多哪!”

“你想警卫排有多少人?吃起东西来像老虎,半斤,还不够塞牙缝的呢!”

“我来翻翻你的挎包……”她真的带着几分威胁的样子,向他走过去。

“那可不行,”小吴急忙把垂在右胯的大包转到怀里,“这是军事机密。”

“小鬼!”贺子珍用手点了他一下,拎着木盆回屋里去了。

虽在苦难中,她的心是温暖的。

贺子珍在半尺厚的绵软的草铺上,铺展着军毯和潮湿的发硬的棉被,毛泽东坐在垫了马袋的铁皮书箱上吸烟。

“子珍,你真的憔悴多了。”他又重复了一遍。

“人老了嘛!”贺子珍莞尔一笑。

这个笑容依然美丽。尽管还含着几分忧愁,但那眼神里却分明含着希望和幸福的光芒。她虽然来自县城,出身小小的官宦之家,却不是多愁善感的姑娘,她有着挥刀上阵的男子汉的气质。作为革命者来说,这是长;作为妻子来说,这是短,刚毅有余,婉柔不足,潜隐着后来离异的危机。

这个笑容,对毛泽东来说,太熟悉了也太珍贵了。他一生也不会忘记这个笑容。

“人老了嘛。”这是贺子珍随便说的。可是,在毛泽东的印象里,她的确“老了”不少。

在他们认识并结合的六年来,经历了多少人世沧桑?贺子珍已经生过三个孩子,一个由于不足月,生下来就死了,那是马背上颠簸所造成的结果。第二个是女儿,降生在行军途中,只能寄养在老表家里。没有来得及问清收养者的姓名,连哪个村庄都记不得了。第三个是毛毛,一个聪明活泼酷似父亲的儿子,三岁了,留在中央苏区她妹妹贺怡那里。

怎么能不见老?她已是将有第四个孩子的母亲。漫漫征途,风餐露宿,怎么能不憔悴?

可是,贺子珍的这个笑容在毛泽东的记忆里永远不老。

他第一次被这个睹之令人酣畅的、熠熠闪光的眼神吸引的时候,是1928年的夏天。红四军第三次打下永新县城。这个美丽的县城,坐落在罗霄山脉中段的青峰环抱中,碧波见底的永川河绕城而过,给山城留下一派秀色。

毛泽东在“大力经营永新”的思想指导下,在永新作社会调查,住在西乡塘边村一家地主的四合院里。它已经归贫雇农所有。

贺子珍是永新县第一任妇女部长,她按照县委的指示带着工作组到西乡调查,并建立党的组织,成立暴动队,开展分田地的工作。一个十九岁的姑娘,热情高、勇气足、胆量大,就是不知道如何进行调查。

“你去召集一个座谈会,我可以给你示范!你带着小本记录就是了!”毛泽东一下被光彩照人的姑娘吸引了,竟不能自持地对她注视了好久,直到贺子珍涨红了脸,低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