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1934年12月6日 越城岭山中(下)

一 披蓑衣的战士

文庆安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水沟里,冰凉的蓝得发黑的水流漫过他的肚皮、浸过他的胸脯,全身的痛疼随着他的清醒越来越强烈地冲击着他。他试图扭动一下身体,痛感立即传遍他的全身,袭来阵阵昏眩。

他从两百米高的斜崖上滚落下来,竟然没有粉身碎骨。这是他那紧裹在身上的棕蓑所创造的奇迹。

他还记得滑落的瞬间,那天下着蒙蒙细雨。山路像抹了油似的滑润,驮骡上庞大的马袋在拐弯时,被一块突兀的悬石撞了一下……

他还记得驮骡向下翻滚时惨烈惊愕的嘶鸣,如果他当时松开缰绳就好了。可是那时,他却下意识地死死地拽住驮骡,结果一齐滚下山沟。

文庆安知道,他的驮骡比任何驮骡都重要。驮的是中央纵队的军需物资和食品——腌猪肉、炒米、炒豆、花生、香烟,以及非到不得已时才能启用的物品。此外还有日用必需品——电筒、电池、火柴、蜡烛等。许多行路艰难,个人带不动的物品:衣衫、毯子、水壶、干粮袋,还有舍不得丢的书籍。

他半身浸在涧底的湍流里,身边就是摔死的驮骡。物资、食品、书籍全都散落在树丛石堆中,有一部分浸在涧底的流水里。

他无法判断在这涧底里昏迷了多久,他无从知道眼下是什么时辰。因为阳光无法透进这狭深的沟底。他意识到自己的脸上在流血,那是蓑衣掩护不到的地方。

他慢慢活动着,一眼看到身旁挂在乱树丛上的蓑衣。他像注入了一种无形的蛮力,竟然忍着剧痛坐了起来。

就在摔死的骡马旁边还有一具尸体。尸体仰面躺着,头颅已经破碎,五官已分辨不清。一身扯碎了的灰色的军装,在湍流冲激下,跟水草一起挣拽波荡。一支步枪早已从枪托处摔成两截。

他发疯了似地把半埋在石堆下的战友往外拽,又哭又叫:“来人啊!救命啊!”喊声如在瓮中,传之不远,像一团团驱不走的幽灵,固执地又回到他的耳朵里。很快,他就发现一切都是枉然,这种下意识的“救命”的喊叫,使他羞愧。

他只能从死者裸露的整齐洁白的牙齿上,认出是个年轻的战士——不会超过二十岁!战士的草鞋已经磨透了底,脚指粘着泥沙和血迹,血迹发黑。他的左腿奇怪地压在背后,臂膀翻扭着,垂挂着,可以想象出滚落时的惨景。

“他死了,我竟然活着……我们一样年轻。”

他忽然明白了,那是因为自己身上披着棕蓑。这保护服像绵软的气垫似地使他没有摔死。……这是生活中常说的那种运气?他拽过他的棕蓑,他发现那编织细密的棕蓑除了染有几处血迹外,竟然完好无损。

文庆安没有什么幻想,很快就弄清了目前严酷的现实。他在这深沟坞底最少也躺了一天一夜,这一点,从水中泡胀的黄豆和花生就看得出来,米袋里的炒面早已成了面团溶化在流水里,似奶黄色的乳汁浸出。这时,他想到的唯一的人是他的母亲。他看见母亲又跪在打土豪之前的旧神龛前,微合双手为他祷告上天。他可怜起母亲来,她的命太苦了。他猜不出未婚妻是不是跟妈妈在一起。不然,母亲怎么度过这漫长的岁月呢?

接着,他看到了那摔得肢断颈折烂成一团的驮骡,才想起中央纵队已经丢下他走远了,他立即感到无尽的恐惧。一个人,落在这荒无人迹的深山沟里,将来会怎么样?

眼下,他不缺吃的,清流也早已滋润了他的焦渴。

山沟弯曲着,他不知道应该向哪一头走。他裹着蓑衣,更相信它的灵验了。他把摔散的军毯铺在乱石堆上,躺下来,迷迷糊糊地睡着,养精蓄锐。

生活在艰难中的人的生命力,特别顽强,疾病创伤的自愈力也大得惊人。像他这样的伤痕累累、饥饿寒冷、疲倦交迫的人,浸在冷水里一天一夜,竟然没有伤风感冒,这是多么奇怪。就像长在路边的马莲草,经过人踏牛啃,反而极端茂盛地生长起来。

他曾起过从此回家的念头,可是,他没有地图,似乎得走比唐僧上西天去取经的路程还远,有几个十万八千里才能到家?他是回不到家了,他必须追上部队,然后,跟随部队再回中央苏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