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灵渠与战争

涧底一片死寂,风不吹,树不摇,鸟不叫,只有流水淙淙,更衬出峡谷的宁静。

文庆安产生了一种极端的孤独感,他想听听枪炮声和飞机的嗡嗡声。他甚至愿意碰上一个敌人,不管是他打死他,还是他打死他,或者谁也不打死谁,而是共同分配食品,互相搀扶着走出这深沟坞底,都好。可是,一个人也没有。他觉得委屈,为什么独独他落到这种比死还可怕的地方?他忍不住泪水潸潸流下,渍疼了脸上的伤口。文庆安远离了战争,远离了阶级斗争,远离了尘嚣,只留下了生存意识和希望与人类共处的愿望。他为革命而厮杀的意识淡化了、模糊了,湘江两岸的激战,竟成了遥远的梦境。

但他终于记起了那个篝火飘动的夜晚。那时,中央纵队的许多人都围着篝火说笑。唯独他,面向东方,望着黑沉沉的夜空,出神。那秘不可测的远方是他的家。

他仿佛看到他母亲坐在油灯前,摇着古老的纺车……看到他的未婚妻坐在床前给他缝补破了袖口的棉袄,仰起脸来,问母亲说:“妈,庆安眼下在哪里?什么时候回家?天冷了,这棉袄可怎么送给他?”

文庆安曾经几次出现过大哭一场的念头,但他不能,他应该表现出男子汉的气魄和苏区青年人的骨气。

后来,文庆安调到中央纵队来拉驮骡。原来的马夫在出江西的时候失踪了。

文庆安到中央纵队来,心里是高兴的:他离开战斗部队,到被保护着的首脑机关来,坐在别人抬的轿子里,相对来说是安全的。虽说那身棕蓑是吉祥物,但其可靠性总是值得怀疑。

在行军休息时,在一堆篝火边,他见到了苏维埃共和国主席毛泽东,那时披着一头长发的毛泽东正给休养连的人讲灵渠的故事:“你们问我,咱们走到哪里去吗?”毛泽东用浓重的湖南口音说,“这是军事秘密,我不能说,再说,还要看敌人的情况。敌人安了当头炮,我们只能把马跳。可是,我可以告诉你们,咱们前边就是湘江,湘江上游有一道运河叫灵渠……”

大部分人都第一次听说,而且认为湘江的发源地是在湖南,而不在广西。毛泽东给每人分了一支烟,是美丽牌的香烟,士兵不容易吸到,感情立即拉近了。

“秦始皇当政的时候,先后修建了四大工程,第一是万里长城,第二是都江堰,第三是郑国渠,第四就是灵渠了。这些工程在世界上也是少见的!就说长城吧,世界上谁家也没有……”

共和国主席不想讲政治,只想怀古。

文庆安听到主席用赞扬的口吻说起长城,这出乎他的意外。他听到老人们讲过,秦始皇修长城死了很多很多人。孟姜女哭倒长城,他在戏曲的唱词中早就知道了,在他心目中,秦始皇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暴君。

“秦始皇为什么修灵渠呢?”

“这要从秦始皇灭六国说起。两千多年前,秦始皇统一六国,成立了中央集权制的国家。为了统一中国,他调动了五十万大军,兵发岭南,进行征服岭南的战争……”

听者似乎感到了一种伟大的气势,被车辚辚马萧萧的凛然之气所震慑。

“可是,岭南地区山高沟深,交通困难,军马粮草不易运送。那时候秦始皇亲自到岭南来现地勘察,看到湘江和漓江可利于交通,就产生了把湘漓两江接通的想法,好从江上运送粮草。他委托一个名叫史禄的大臣,征集民工,苦干了五年,开凿了灵渠……”

因为那时候毛泽东穿着灰布长衫,一头长发,脚穿打了袢带的布鞋,端坐在人们中间,对每个人(不管干部战士)都和蔼可亲,使文庆安联想到他认识的一位教书先生。

毛泽东拉家常的谈话方式,使人感到特别亲切。他渊博的知识和新鲜的见解,更增添了诱人的魅力。他兴味盎然的谈吐和微笑,流耀出一种使人爽心悦目的风采。连一向舌笨口拙的文庆安也一改往日的腼腆提出了一个颇具想象力的问题:“修灵渠也死了很多人吧?”他又想起了孟姜女哭倒的长城,会不会也有个孟姜女第二哭塌灵渠呢?

“总是要死人的,那时候时间紧迫,军令很严,不能按时完工的,不能保质保量的,思家逃跑被抓回来的,都要开刀问斩。饿死的,病死的,累死的也不在少数!”

“果然和修长城一样,怪不得人们都说秦始皇是个大暴君呢!”

“我看不能这样说,干大事业就不能怕死人,不死人怎么能干成大事?就像我们为穷人打天下吧,不死人怎么成?”

毛泽东手持燃火的柴棒,却没有点烟,他观察着战士黯然的神色,觉得他们还不懂得伟大事业和个人牺牲之间的必然联系。“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名句是不全面的,不贴切的,因为有个人事业和人民事业,正义和非正义之分。他必须给战士们带来某种鼓励——在危机四伏、浴血搏斗的时候,绝不能回避死亡。

“人总是要死的嘛!司马迁早就说过,有的死重如泰山,有的死轻如鸿毛。死,谁也逃不脱,像唱本里唱的‘自古人生谁不死?只分来早与来迟’……谁也不会长生不老。可是那些为事业而死的人,就长生不老。你看长城老了吗?灵渠老了吗?已经两千多年了,咱们还在这里说它们。一提到长城、灵渠,就想到秦始皇,所以秦始皇也不老,没有他,中国就没有长城,没有灵渠嘛!”

毛泽东对秦始皇的新解,使战士们活跃起来。文庆安似乎悟出了什么,篝火闪闪,吐着玫瑰红的火舌,散射着橙黄色的光亮。

毛泽东带着一种悠然远思的威仪不住地抽烟,给人一种大彻大悟的超然物外的印象,那种陶然自得自信自负的情态充分表现出一种诗人的浪漫气质。

“那么,秦始皇还是有功的了?”

“当然,这灵渠不光为秦朝统一中国作出了贡献,而且直到今天还为人民谋福利嘛,这是真正的千秋功业,彪炳青史。汉高祖时,南越王赵陀占据岭南,想独霸一方,刘邦派陆贾去说服赵陀。陆贾行走的方式和路线就是从内地乘船,经灵渠进入广州的。农民起义领袖黄巢,率领农民革命军攻打广州以后,再折回来攻打长沙。千军万马也是从灵渠中运载而过的,两千年来除了军事上的用途,对商业农业也起了很大的作用。所以历代都整修灵渠……谁也忘不了秦始皇……”

毛泽东的这番闲谈,在一些人来说,无非是一段趣闻,对某些人来说却是一种历史知识,而对某些人来说,则会引起更深更广的思索。

“毛委员!”这种习惯性的称呼,显然来自一个老兵。在井冈山的时候有人还称他为毛党代表。即使称他为毛主席,也不是全国解放后的毛主席那个层次上的。那时候的“主席”二字并不比党代表、毛委员更高大。因为那时的“主席”遍地皆是:村苏维埃主席,村农会主席,就像当今的工厂的工会主席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