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不可预卜

驮骡上丰厚的食品物资,给文庆安提供了寻找部队的物质基础。他以一个农民的精细带上了他的所需。

他到底应该去追部队呢还是向回走?他一时拿不定主意。开头,他倾向重过湘江,返回江西。他很明确,他回江西,跟文庆桐不一样,文庆桐回去那是耻辱,而他却是光荣。但他不知道向东还是向西更为吉利。

而后,他决定占卜,他认为父亲的在天之灵会给他一个启示。

他的占卜方法是从女孩子们那里学来的,遇到疑难不决的时候,就采摘下一朵多瓣的野花,从第一瓣扯起:行,不行,行,不行,行,不行……看最后那一片花瓣是落在行还是不行上。

他找不到多瓣的野花,却扯到一枝密叶丛生的地丁草,向东,向西,向东,向西……结果地丁草不同意他回老家,明确地指示他去找红军。

当这样决定后,他又产生了动摇。他看到母亲枯瘦的脸上泪水潸潸地流,他看到未婚妻站在村头望着他,在悲痛自己的命运决定时,他竟伏地大哭起来。

但是,神祇的意思是不能违拗的。他必须去找红军。

他从没有浸水的马袋里找出腊肉,饱餐一顿。他为那匹无力带走的死骡子深深惋惜,不然,可以保证一个连队过上三天神仙般的生活!然后,他从战友那摔断的枪上卸下一把刺刀,还有用油纸包的两盒火柴。驮骡上的东西,几乎应有尽有,上面还有一个红十字药包,他记得是一个累垮了的医生放上去的。他也生着病,实在背不动了。其中还有几根粮袋,也是休养连里几个女同志放上去的。

那时,他这个骡夫,几乎具有无上的权力,被人尊崇。他可以任意地同情一些人——“好吧!可以放上!”也可以任意拒绝一些人——“不行!你想把骡子压死啊!”

这种自主支配权,使他觉得很幸福,很惬意,很满足。但他还不知道,这就是权力的功能。不然,为什么一些人,宁愿终生拼搏,也要攫取最高的权力呢?

后来,他知道被他拒绝放挎包的,是个很大的首长。他并不歉疚,也不后悔,“首长又怎么样?”他不在乎,他是驮骡的主人!

崖顶上的阳光,给他提供了方向。

他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之后,便披挂着所需要的物品,按命运指给他的方向——向西。

在马袋的物品里,他发现一片破碎的杯口大的镜片,不知是哪个女同志的。照了照自己,吓了一跳。他对着那个奇丑奇恶奇脏的脸,左脸青紫,肥胖而饱满,他弄不清是撞伤还是擦伤的,反衬出右脸的瘦小和枯黄。左脸的额头和颧骨的皮肉浸出的血迹已经干结。眼泡肿得厉害,把眼挤成了一条缝。整个脸扭歪着,像两张不同的面孔拼到一起的,真叫难看。

带着这样的面孔能不能见人呢?他不能在意了,必须及时去追赶队伍,便毅然决然卷起棕蓑,向山沟的西口走去。

可是,事情完全不像他预想的那样。他沿着水流弯弯曲曲前行。脚下的山沟越来越窄,渐渐向上。原来不是一条横裂山体的东西向的直沟,而是沿山而下的裂隙。他慢慢发现自己是在登山。那裂隙原是个山水大冲沟,犹如瀑布,呈四十五度角弯曲而上。

他仰视蓝天,弧形的苍穹罩住两壁高峰。他向上攀登、摇摇晃晃向着山峰走去。恍如大难中苦行而来的香客,去朝拜要去祈福的神殿。他虽生在山区,却没有真正领略过原始森林的威严。

这时,他忽然醒悟了,命运跟他开了个残酷的恶作剧式的玩笑。

这道万千年为洪流劈开的大冲沟,只有向东,才能走出越来越开阔、越来越平缓的出口,理智告诉他:应该返回去!

可是,他必须“认命”,必须听凭命运的裁决:“走出出口未必就能脱离危险,也许正好自投罗网,落进敌人手里;向西,是沿沟而上,就像探寻江河的上游,未必就没有出路,也许那里有村庄、寺庙,碰上神祇化成的猎人、樵夫、药农来拯救他呢?”每当左右为难,徘徊不定,犹豫难决时,“听天由命”便是文庆安解决难题的秘诀。

这是一种痛苦的跋涉,也是勇敢的、悲壮的跋涉。文庆安以他超常的毅力完成了第一天的攀登。直到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在眼冒黑星,天旋地转中,一头栽倒在沙石堆里,他挣扎着,还想爬起来,但只是扭动了几下,就失去了知觉。

文庆安,这个既屈从于命运而又与命运顽强抗争的人,再次苏醒过来。他不知昏睡了多长时间,满天云雾找不到太阳藏在何方。他环顾峻峭的山峰,茫茫林海,这时他才知道什么叫原始森林。这里的山,跟他家乡的山是不一样的,那里有层层梯田,有散落在山坳里的大小村寨。这里,却是一片洪荒,他仿佛逆着时序向远古走了好多年,到达了史前时期。

他的思想变得迟钝而又敏锐,环境的改变引起人的心理改变竟然如此巨大,实在难以想象。文庆安从恐惧悲哀中解脱出来,生存的意志压倒了一切,他准确地判断了形势,决绝地决定了行动方针:

按自己规定的数量,他吃了黄豆和花生米。在石凹里掬饮了积存的雨水,便裹起蓑衣安睡。他曾想到在睡眠中有可能被野兽吃掉,但他不怕,他也是野兽,而且还是握有刺刀的野兽。他想征服这座大山,他要养精蓄锐。母亲的纺车、未婚妻的针线笸箩,湘江东岸的篝火,秦始皇的长城和灵渠以及湘江水面上战友们的尸体,全都是太虚幻境。他心中只留下一个形象是真实的,那就是让沙漠中生出一片绿洲的那个少年。他现在已经放下水挑子,来到越城岭的原始森林中……

文庆安非常奇怪,一切伤痕、夜寒、疾病都不能给他带来疼痛,他成了铁铸钢打的了。这种麻木的超常的生理状态,使文庆安在庆幸之余悚然而惊,他想到了本村的那个疯女,她在冬天不也只穿着单衫吗?她跌在荆棘丛中满身划伤,也不是不觉疼吗?那么,我是不是也疯了?

他提着刺刀站了起来:这是一座什么山啊?这么高,这么大,在进山前,不是说只有两千多米高吗?现在只有他一个人,除了一只与他平行的山鹰之外,这里从未踏上过人类的足迹,连野兽也没有,他是不是走到天庭来了?整个天宇都是他一个人的!

文庆安的目标,就是山的极峰,翻过峰巅,就是他的出路。他又攀爬了一天。他无法找到到达峰顶的路,左冲右突,突不破茫茫森林的包围。越城岭好像识破了他的念头,沉稳而又阴险地为它的对手摆下八卦阵,设下了盘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