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派遣(第2/4页)

然后他们调来几辆大巴,我们挤上车,M16突击步枪的枪口胡乱指着,枪支安全规定没人遵守,也没人在乎。

从樱桃角到勒琼有一小时车程。首先要穿过一片树林。黑暗中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到了24街也差不多如此。商店还未开门,加油站和酒吧的霓虹灯已经熄灭。望着窗外,我能感觉到自己在哪儿,却依然没有回家的感觉。我想,等我亲吻过妻子、抚摸过我的狗,才算真正回家。

我们进入勒琼基地的侧门,距离营地还有十分钟。但按这个混蛋司机开车的速度——我告诉自己——还得要十五分钟。到麦克休街时,每个人都兴奋起来。然后车拐进营地所在的A街。我看着营房,心想:终于到了。没想到车在离营房只差四百米的地方停了下来——就在军械库前面。我完全可以跑向家属区。我已经看见一处营房背后的灯光。四周停满了车。我能听见路远端传来的人声。家属们就在那里。但我们按命令排成一列,心里想着他们就在那里。我想着谢丽尔和维卡。我们等待着。

我排到窗口,把步枪递过去,一阵莫名的失落感令我猝不及防。几个月来,这是我第一次和我的枪分开。我不知该把手放在哪儿。我先是把它们揣在口袋里,然后抽出来交叉在胸前,最后干脆让它们一无是处地耷拉在身体两侧。

等所有人都交了枪,军士长命令我们排成他妈一本正经的阅兵队列。一个白痴旗手在前方挥着旗,我们沿A街行进。走到第一排营房边缘时,人群欢呼起来。转过拐角我们才看见他们——一面人墙在几盏户外射灯下高举标语牌。雪亮的灯光直射过来,让我们很难在人群中辨认出谁是谁。旁边已摆好了野餐桌,一名穿迷彩服的陆战队员正烤着热狗。还有一座充气城堡。一座他妈的充气城堡。

我们继续前行。另两名穿迷彩服的士兵并排挡住激动的人群。我们行进到人墙面前,侧脸对着他们,这时军士长下令立定。

我看见电视台的摄像机,还有不计其数的美国国旗。麦克曼尼根全家都站在第一排正中,手里举着标语:“乌拉[3],布拉德利·麦克曼尼根一等兵。我们以你为荣!”

我的目光在人群中四处搜寻。在科威特,我和谢丽尔通过电话,不长,只是:“嗨,我挺好的。”还有,“对,四十八小时之内就到。问问家属联络官,他会告诉你什么时候去。”她说她会在那儿,但在电话里听着有些异样。我已经有些日子没听见她的声音了。

然后我看见艾科尔茨的父亲。他也举着标语牌。上面写着:“欢迎归来,布拉沃连[4]的英雄们!”我望着他,想起我们出征时他的样子,心想:“那是艾科尔茨的父亲。”就在此刻他们让我们解散,同时也放开了人群。

我站在原地,身边的战友——柯蒂斯、奥利瑞、麦克曼尼根、克莱格、瓦塞特——都朝人群跑去。家属也朝我们涌来。艾科尔茨的父亲也在其中。

他和经过的每个士兵握手。我不确定有多少人认识他。我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但我没有。话到嘴边又缩回来。我四处寻找我的妻子,然后在一个牌子上发现了我的名字:普赖斯中士。其他的字被人群挡住了,我也看不见举牌的人。我从正和柯蒂斯拥抱的老艾科尔茨身边走开,朝牌子挪过去,终于看清牌子上的全文:“普赖斯中士,既然你回来了,就干些家务活吧。下面是你要干的:1)我;2)重复1。”

举牌子的,是谢丽尔。

她穿着迷彩短裤和无袖衬衫。天这么冷,她一定是为我穿上这些的。她比我记忆中的她消瘦了,妆更浓了。我有些紧张,有些疲惫,她也与往常略有不同。但她还是她。

我们身边围绕着难掩内心喜悦的家属和一脸倦容的士兵。我朝她走过去,她看见我的瞬间眼睛亮了。很久没有女人对我这样微笑了。我走上前亲吻她。我想自己应该这么做。分开这么久,我们俩都很紧张,只是勉强碰了碰嘴唇。她退后一步盯着我,双手搭着我的肩抽泣起来。她抬手揉了揉眼睛,张开双臂抱着我,将我搂入怀中。

她柔软的身体紧贴着我。整段服役期我要么睡地上,要么睡帆布床。我身着防弹衣,身前总斜挎着步枪。七个月来我没碰过任何质感如她身体般的东西。我几乎已经忘了她给我的感觉,或许我从未真正意识到。现在这种全新的体验令世间万物黯然失色。她放开我,我拉起她的手,背上行李一同离开。

她问我想不想开车。是的,当然!我坐上驾驶座,亦是久别重逢的感觉。我挂上倒车挡,倒出车位,驶上回家的路。我想找个暗处停车,和她在后座上亲热,就像高中时那样。但我还是径直出了停车场,沿麦克休大道一路开下去。刚才乘大巴经过的路,现在感觉全然不同。四下的氛围分明在说:这是勒琼。这是我过去开车上班的路。夜那么黑,那么静。

谢丽尔问:“你还好吗?”她的意思是:这几个月你过得怎么样?你现在还正常吗?

我说:“是的,我还好。”

我们再次陷入沉默,车拐上霍尔库姆街。我庆幸是自己开车。这让我可以集中注意力做一件事。沿这条街开下去,转动方向盘,然后是下一条街。一步一个脚印。只要一步一个脚印,什么难关都能渡过。

她说:“你回家我真高兴。”

然后她说:“我真的很爱你。”

然后她说:“我为你骄傲。”

我说:“我也爱你。”

到家了,她为我开门。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钥匙在哪儿。维卡没到门口迎接我。我进门找了一圈,才在沙发上找到它。它看见我,缓慢地爬起身。

它的毛色比之前更白,腿上鼓着怪异的脂肪块。拉布拉多经常会长这种瘤子,但维卡腿上的特别多。它摇了摇尾巴,然后小心翼翼地走下沙发,似乎很疼。谢丽尔说:“它还记得你。”

“它怎么这么瘦?”我问道,一面弯腰挠它的耳朵。

“兽医说我们必须控制它的体重。而且它现在吃东西吐得很厉害。”

谢丽尔拉着我的胳膊,把我从维卡身边拖开。我顺从地跟着。

她问我:“回家真好,对吧?”

她的嗓音有些颤抖,仿佛不确定我的答案。我说:“是的,是的,回家真好。”她重重地吻我。我将她揽入怀中,把她抱起来走进卧室。我挤出一个灿烂的笑,但似乎没什么用。她依然露出一丝怯意。我猜今晚所有的妻子都会有点紧张。

这就是我回家的情形。大概还算不赖,我猜。归来就像险些淹死的人探出水面的第一次呼吸。即便伴着疼痛,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