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战(第3/10页)

“我没想威胁她,”我说,自认为十分机智,“但伤害已经造成了。”

特别助理久久凝视着我。他似乎在判断我是个多大的骗子,但最终还是决定息事宁人。“好吧,”他说,双手做出庞提乌斯·彼拉多[68]洗手的动作,“所以——理性的旁观者会认为双方均有充分的理由觉得被冒犯。”

“我想这是公平的。”我说,表面上镇定自若。我们正处在控诉与反诉的战场。我觉得底气十足。

然后扎拉用略显挫败的语气解释了她的顾虑。她的穆斯林同胞那些“可以理解的忧虑”,以及他们团结一心、“积极反抗歧视”的必要性。与其说她在表明自己的立场,不如说她在为自己的过激反应道歉。我所谓的彻夜难眠竟然牵动了她的恻隐之心,这着实令我惊讶。她在课堂讨论中的灵光此时不见了踪影。她说完后,我大度地接受了她感觉受到威胁的理由,并同意未来会注意我的措辞——如果她也同样自律的话。特别助理不住赞许地点头。他告诉我们,“你们有很多共同点”,然后我们耐着性子听他的训诫——此件事有何教育意义;如果能消除怨恨,我们可以从彼此身上学到很多。我们答应会从对方身上学到很多。然后他强烈建议我就失眠问题咨询学校的健康服务。我说我会的,然后整件事结束了。我成功脱困。

我们一块儿出了办公室,走出康维斯楼,步入阳光里。扎拉茫然环顾四周。我们身边满是去上课或吃早餐的学生。因为是在阿默斯特,还有些混蛋在玩飞盘,或者用他们自己的话说,“扔盘子”。这个早晨的气氛健康而充满活力,同刚发生的事格格不入。

我们在原地站了片刻,扎拉率先打破沉默。

“我先前不知道。”她说。

“不知道什么?”

“你经历的那些事。对不起。”

话音落下,她默默离开,两腿在长裙下窸窸窣窣,背影渐渐融入东方如缕的晨光里。

随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我心中逃脱惩罚的窃喜也渐渐消失,刚才自己的所作所为却历历在目。尽管略嫌冒失,她或许问了个真诚的问题。我没有给她答案,除了谎言。现在她却因我的责难而内疚。如果再袖手旁观的话,我想,我就是个懦夫。

我斜穿过草坪朝她跑去,拨开挡路的学生,径直站在她身前。

“你他妈什么意思?”我说。

这显然出乎她的意料。整个早晨或许都是如此,令人不安。

“什么?”她摇摇头,“什么什么意思?”

“你为什么向我道歉?”

我能听出自己声音里的愤怒。她惊奇地望着我,也许还略带恐惧。但她一句话也没说。

“你觉得那场糟糕的战争毁了我,”我说,“把我变成了一个混蛋。你觉得那是我说出那些话的原因。但假如我本来就是个混蛋呢?”

我的呼吸依然急促——这是奔跑的结果——而且浑身上下充满能量。我双拳紧握,想要来回走动。但她一动不动地打量着我,目光愈发冷漠。然后她开口了。

“叫你杀人犯确实过分了,”她对我说,“即使你是个混蛋。”

我笑了笑。

“你惹毛了我,”我说,“挺好的。否则你会很无趣。”

“你是否觉得我无趣,”她说,“难道我会在乎吗?”

“你相信我在那儿讲的故事吗?”我说,“可怜的我和我那一小段艰苦战争?”

她给我一个漠然的眼神。“也许吧,”她说,“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在乎。”

“你当然在乎,”我说,“是你问我的。”

“我现在不想问了。”她说。

我们一动不动地对视着。

“要是我想告诉你呢?”我说。

她耸耸肩:“为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因为我喜欢你,”我说,“因为你他妈从不尊重我。因为我想对你说实话。”我指着康维斯楼里那个土豆脑袋的办公室,“但不是那种瞎扯淡的话。”

“这不是和人讲话的方式,”她说,“你怎么能这样和人讲话呢?”

“我知道如何和人讲话,”我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编些瞎话哄你。这我在行。可我不想撒谎。至少不想对你撒谎。”

“我不是你的朋友。”她说。

我抬手打断她。

“我从没杀过人。”我说,然后故作停顿,待她点头后接着说,“但我目睹人死去。慢慢死去。”

这让她变得凝重。然后我说:“我想讲给你听。”

我并没有使用心理战战术,因此不知道她会作何反应。假如我真的在进行心理战,我已把人为操控降至最低——即便你毫不设防地暴露自己,你其实也在施加某种压力。

一段很长的沉默。“为什么,”她说,“你觉得我想听?”

“我不知道。”我说。但我的表情告诉她,这对我很重要。当你显得真心实意的时候,心理战效果最佳。

又一段很长的沉默。“好吧,”她摊开双手说,“当时发生了什么?”

我看了看阳光和周围的大学生。卡其裤,马球衫。短裤,拖鞋。“不是在这儿,”我说,“需要坐下来聊。这些事我不是对谁都讲的。”

“我得去吃早饭,”她说,“然后有课。”

我思忖片刻。“你抽过水烟吗?”我问,“你知道,水烟。穆斯林喜欢那玩意儿,对吧?”

她白了我一眼,短促地笑了一声。“没抽过。”她说。我知道她会来的。

课后我回到公寓,把水烟摆到阳台上。我在破旧的沙发上坐下,望着外面的街道,等待。

她迟到了十分钟,那时我已经点燃了火炭。经过一整天的揣度,她看上去焦躁不安又带些疑虑。她僵直地坐到椅子上,似乎不愿久留。

我问她喜欢玫瑰还是苹果口味的烟草,当她说“玫瑰”时,我告诉她苹果更好。她白了我一眼,但默许了我的建议。我向她说明抽水烟的规矩——不能将烟嘴对着别人,不能用左手。我取出烟丝时她说:“好吧。你想告诉我一个故事。”

我说:“是的。你想听这个故事。”

她笑了笑。“私藏水烟是违反学生行为规范的,”她说,“那算‘吸毒用具’。”

“很显然,”我说,“我不遵守学生行为规范。”

水烟点好了。我连抽几口,把烟在肺里憋了一会儿才吐出来。一种清甜、柔和的味道和质感,让人松弛。

我告诉她:“你知道,严格来讲我没看见他死去。我只是感觉到了。”她一言不发,只是看着我。于是我把烟管递过去,她抽了一口。

“甜的。”她说,烟和她的话一同飘过来。她又抽了一口,一缕烟雾悠悠在她唇间漾开。然后她把烟管背向我们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