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伤在该死的胸口(第2/7页)

“蒂姆有两个孩子,”博伊兰说,他顿了顿,“他们太小了,还记不得他。”

我们离题太远了。“这份表彰辞……”我说,一面又浏览了一遍,“很多你写到的……与主题无关。”

博伊兰把头沉在双手间。

“听着,凯文,”我说,“我改过一百万份表彰辞。有些是为了申报勇气勋章。关键不在于蒂姆是个多好的人。我相信你的排里有很多不错的小伙子。我相信你也是个很好的人。但应该给你们每个人都颁发荣誉勋章吗?”

博伊兰摇了摇头。

我转向电脑,点开层层文件夹。我随手打开上次派遣时写的一份表彰辞。获得表彰的是一名医护兵,他在自己负伤的情况下率先抢救在爆炸中受伤的陆战队员。当时,一条圆珠笔大小的弹片嵌入了他腹股沟下方一厘米处,险些击中他的睾丸,与股动脉也仅是毫厘之差。“表现出无与伦比的勇气……”我读道,“……全然将自己的伤势置之度外。”我关上这篇文档,点开另一篇。“决断的领导力,”我读道,“令他无畏地冲入敌军火力之中……对个人的巨大风险……全然不顾自身安危。”我点开另一篇。“表现出无与伦比的勇气……大胆的领导才能……准确的判断……得益于他的英勇行为。”我抬起头,“你明白了吧?”

博伊兰的表情告诉我他没有。

“我们不会因为谁是个好人就给他授奖。”我说。

“他是个很好的人。”博伊兰说。

“那是当然。这他妈很清楚了。但你不能用表彰辞来描述他丰富的人格魅力,或诸如此类的废话。他得能媲美那些英勇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士兵。真的。令人无法置信。所以这不在于蒂姆本人。换句话说,这在于他是个多么出色的海军陆战队队员,而不在于他是个多么出色的人。你必须证明他符合每一项要求。”

博伊兰似乎没在听。

“嘿。”我说,他抬起头来,“告诉你个好消息。决断的领导力,打勾。迅速组织部队展开火力压制,打勾。全然不顾自身安危,打勾。无与伦比的勇气,打勾。我还可以继续。我虽不知道事情的细节,但这些信息已经是很好的素材。”

博伊兰露出微笑。“很高兴和你谈话,”他说,“这里没有姑娘。但我可以和你谈话。”

我叹了口气。“很好,”我说,“我来写这该死的东西,怎么样?”

博伊兰高兴得直点头。他肩上诸多的重负轻了一分。

上校命我查清细节,最终我用访谈中获得的零散片段拼凑出事件的梗概。受访的士兵往往陷入极度悲伤的自言自语中,因此我不仅得知蒂姆当日的所作所为,还了解到:他和妻子救助斗牛犬;他写过几支糟糕的说唱歌曲,吟唱时独有的节拍给人奇异的舒缓效果;他妻子“出奇的热辣——你愿像舔冰激凌甜筒一样舔她屁股那种热辣”;他的一双女儿“他妈的可爱到让你脑残”。但我也了解到,“当时头顶有一张火力网”,以及“我看见沃克勒的头猛地往后一倒,就像一个他妈的折断的娃娃”,还有詹姆斯·沃克勒本人用单调空洞的语气告诉我的“死的应该是我,不是他”。需要的信息都齐了,我将他们的原话改写为海军陆战队授勋所要求的平淡八股文。

这里是你从沃克勒口中听不到的细节(事后不久他在军中就被叫作“蒂姆用命换来的家伙”)。要点如下:

当(身份未知的)敌军在一条窄巷里向他的班开火时,蒂姆中士冲到队伍最前面,发现已有三人受伤等待援救。他组织起压制性火力,冲入火力杀伤区域展开营救。我没有战斗经历,也自然没有组织压制性火力、冲入火力杀伤区或是展开救援的经历,但拥有实战经验的陆战队员明确无误地告诉我,这他妈需要极大的勇气。

子弹从各个方向呼啸而来,从小巷的窄墙上弹飞,就像一台倾斜的死亡弹子球机。蒂姆中士冲上前抓住昏迷的沃克勒的防弹背心,将他拖离危险区域。然后他冲回小巷,几乎同时脸部中弹。因此,更准确的说法是,蒂姆中士在营救另两名战士时阵亡,而非死于营救沃克勒。

更讽刺的是,即使蒂姆中士扔下他不管,沃克勒也不见得会死。和其他两名战士不同,沃克勒没有暴露在外也没在流血,因此没有眼见的危险,也不急需医疗救护。没错,一颗AK步枪子弹打进了他头盔的左上部,但没有射穿。子弹的冲击力将沃克勒击昏,他向后倒在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小巷里满是垃圾,为他提供了掩体。所以蒂姆本可以把沃克勒留在原地的。

没人把这事告诉沃克勒。他所知道的是:他经历了一秒钟的交火与恐惧,头部中弹(某种程度上),醒来时同班战友告诉他,他尊敬的蒂姆中士一劳永逸地证明了他是个多他妈优秀的陆战队员。他以最英勇的方式牺牲——为了营救你这个愚蠢、没用,甚至没伤到需要医疗救援的混蛋。

这丝毫无损蒂姆的英雄主义,不过如果沃克勒得知真相,他的负罪感会更甚于现在。与普通的美国民众不同,沃克勒清楚地知道为他捐躯的是哪个具体的人。这个人是他熟悉的、以军人的方式热爱着的优秀战斗领袖。甚至大多的婚姻都无法与这种热爱相比,因为婚姻中的多数伴侣不会时常意识到:如果自己的伴侣不是那么了不起的话,他们每天被杀死的几率会大大增加。考虑到这一点,如果告诉沃克勒:嘿,也许蒂姆不该管你,而该在牺牲前挽救另一位战友的命……这不会有任何帮助。

即使由他人转述,蒂姆的事迹也着实令人动容。我在各类授奖申请中写过无数赞美的话,它们在我和蒂姆的队员交谈中全变得鲜活起来。这不是普通的报告。这可是申请他妈的荣誉勋章。我心里多少明白最终不会获批,但我没有泄气。蒂姆会获得某个奖章,甚至是海军十字勋章,而且他至少会进入最高荣誉的考虑范围。只是写出这些文字就让人激动。

荣誉勋章的获得者是海军陆战队的圣人。有贝洛森林战役[83]中的丹·戴利,香蕉战争[84]中的斯梅德利·巴特勒,以及从南北战争至今美国参与的战争中的近三百位英雄。

撰写表彰辞的过程中,我所有的沮丧都在置身其间的兴奋心情中消散。仿佛我的指尖透过电脑键盘触摸到了一位神。我感到自己的工作被赋予了意义。

派遣期过半,在我提交法学院申请材料时,我甚至把蒂姆的事写进了个人陈述。

“即使最好的副官也不能像蒂姆中士那样挽救生命,也不能像普通步兵那样每日冒着生命危险巡逻。但我们中最尽职的人确保他们的付出得到应有的尊重——我们为他们提供所需的行政支持,无论是帮他们领取缺席选票还是帮他们起草遗嘱。这种工作没有任何荣耀。副官的工作往往只在出错时才会被注意到。我的两段派遣都在写字台前度过,我在那里为陆战队员减轻他们预料不到的重负。这于我已足够。这于我的意义还不仅限于此。这也是我希望投身法律公益事业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