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茶叶快船”(第3/8页)

他没有哪一天不怀念他的叶莲娜。她的照片摆在这张书桌上,深棕色的图象已因年久变淡,银镜框已经发乌。他似乎从来没有时间去擦二擦它,也不愿有个女佣人来打搅自己。照片上是一个年轻女人,纺锤似的双腿,两臂高高举过头顶,头歪向一边。那圆圆的、斯拉夫型的脸蛋上展示出一副宽大的、诱人的微笑,完全表达了她在基洛夫剧团跳舞时所感到的快乐心情。

米沙回亿起看芭蕾舞的第一印象时微笑了一下,一个年轻的装甲兵军官,因为坦克保养得最好,师部给了一张票去看演出作为奖励。他的印象是:他们怎么能做到那样?好像踩高翘一样“站在”脚趾尖上。他想起小时候走高硗的样子,可是没有人家做得这么优美!而且她还向这位坐在前排的漂亮年轻军官微笑呢。那短短的一瞬间啊!他想,在短短的一眨眼间,他们的眼睛已经心神交接了。她的微笑马上又变得非常轻淡。她不再为观众微笑,因为在那一刹那间,她是专为他而微笑的。一颗子弹穿进心脏也没有比它更大的摧毁力量。米沙记不清后来表演的是什么了——直到今天,他也不知道那是一出什么芭蕾舞剧。他只记得在后来的一段演出中他坐在那儿辗转不安,心里翻江倒海,想的只是下一步怎么办。费利托夫中尉已经被认定是一个有前途的人物、一个优秀的年轻坦克军官,斯大林残暴地清洗军官层,对他来说意味着好运来临和迅速升迁。他写坦克战术的文章,实行有革新精神的野战训练,大嚷大叫地发表议论反对西班牙的错误“教训”,以生来就是干这一行的那种人的自信心评论一切。

可是我现在该怎么办?他问自己。红军可不曾教过他怎样去接近一个艺术家。她不是那种农村女孩子,对集体农庄工作厌烦已极,愿意委身绘任何人—特别是一个青年红军军官,他完全可以把她从这里带走。米沙至今还记得年轻时候那些丢人的事(当时并不认为丢人):他曾经利用他那军官的肩章跟任何他看上的女孩子睡觉。

可是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他对自己说。我可怎么办?自然,他处理这事跟一次军事训练一样。节目一演完,他就打冲锋似的到休息室里去洗手洗脸。手指甲里留下的油泥,用一把小刀把它剔出来。他的短发用水打湿,让它能各就各位。对军服的检查,其严格程度犹如一个将级军官,刷去尘土,捡尽绒毛,在镜子面前退后几步,确定他的皮靴已经发亮得象一个真正的军人那样。当时他没有注意到,在男宾休息室里别的男人都在强忍住笑瞧着他,猜到了这套规定动作是为了什么,在祝他走运,还捎带着一点醋意。米沙对自己的外表感到满意之后,离开剧场,向看门人打听这位艺术家的房门在哪里。这花了他一个卢布。打听到之后,他绕过街区,来到后台入口处,那里又有一个看门人,这是一个留胡须的老头子,厚大衣外戴着为革命服务的军功勋表。米沙本来希望从看门人那里得到一个军人对另一个军人的特殊礼遇,结果却看出他把所有的女舞蹈演员都视为自己的女儿——而不是可以扔在土兵脚下的浪荡女人,肯定不会!米沙考虑过塞钱,但是他还算头脑清醒,没有把他当做一个拉皮条的人。相反地,他斯斯文文地;合情合理地、如实地说,他倾心于一个女演员,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他只想认识她。

“为什么?”老看门人冷冰冰地问他。

“老爷爷,她向我微笑来着。”米沙用一个小男孩似的胆怯口吻回答他。

“那么说,你们相爱了。”答复是严峻的,但是过一会儿,这看门人的脸色变得若有所思,“可是你不知道是谁?”

“她是在——一排人当中,我的意思是,她不是主角,人们把那个叫做什么?我至死也记得她的脸。”他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看门人把他上下打量一番,看见他的军装是正规生产的,他站得笔直。这不是一个虚张声势的人民内务委员会军官,那种人在狂言妄语中充满伏特加的臭气。这是一个军人,而且是一个漂亮的年轻人。“中尉同志,你是一个走运人。你知道为什么吗?你走运,是因为我曾经是年轻人,现在我老了,但是还记得清楚。再过十分钟的样子,他们要出来了。站在那边,别做声。”

一下子等了三十分钟。他们才三三两两地出来了。米沙见过剧团的这些男演员,也跟别的大兵一样揣想过在芭蕾舞团工作的男人。一想到他们牵着那么漂亮的女孩子们的手,他的男子气概就觉得受到了伤害。他现在把这些想法都扔在一边。突然,大门开处,一道浅黄色的光芒照亮四周,使那没有街灯的黑暗的小巷子为之生辉,他也眼花缭乱,几乎没有认出她来,她卸装之后太不一样了。

他注视那张脸,好肯定是不是她。他向她走近,比他德国人火力下接近目的物干得还要仔细。

“您是坐在十二号的吧。”在他还没能鼓足勇气谈话前,她先搭腔了,她有歌唱家的嗓子!

“是的,艺术家同志。”他结结巴巴地答上了一句。

“您看戏看得高兴吗,中尉同志?”一个胆怯的、却又是某种召唤的微笑。

“妙极了!当然。”

“年轻漂亮的军官坐在头排,我们可不多见。”她议论开了。

“这是单位发给我的票,对我工作表现的奖励。我是一个坦克兵。”他说得很自豪。她说我漂亮!

“坦克兵中尉同志可有个名字吗?”

“我是米哈伊尔·谢米扬诺维奇·费利托夫中尉。”

“我是叶莲娜·伊凡诺娃·马卡诺娃。”

“对—个象您这么瘦的人来说,今晚太冷了,艺术家同志。附近有饭馆吗?”

“饭馆?”她笑了,“您不常来莫斯科吧2”

“我们师驻扎在三十公里外,不过我不常进城来。”他承认。

“中尉同志,就连在莫斯科饭馆也很少。您能到我的公寓去吗?”

“嗯——可以。”他刚刚结结巴巴地回答上来,后台的大门又打开了。

“玛尔塔”叶莲娜对那刚出来的女孩子说,“我们有一个武装保镖护送回家了。”

“塔尼娅和列莎也来了。”玛尔塔说。

这样一来,米沙真的得到了解救;到公寓走了三十分钟—莫斯科地下铁道还没有完成,这么晚了,走路比等电车要好一些。

米沙还记得,她卸装后更美了。冬天的寒气赋予她双颊以全部所需的颜色,十年的紧张训练使她走起路来那么雅致动人她在街上轻快地飘行,象一个幽灵;他却在笨重的靴子里蹒跚前进。他觉得自己是一辆坦克,正在—匹有良好训练的马儿身边隆隆滚动,小心谨慎地不要靠得太近,以免压坏了她。他还不知道在她那优雅的外表下藏着那么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