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第3/3页)

“孩子,你还能走路?”老太太哭了,“我以为,你,你就没有腿了。”

“大娘,您看,不是好好的。”李明强上前拉住老太的手说。

“啊——嗬——”老太太突然大叫一声,长长地出一口气。

“大娘,您怎么了?”李明强赶紧扶住老太太,急切地问。

“大娘。”胡斌也几步冲到床前。

“没,没,没事儿。还说,好,好呢。腿——都成——罗——圈儿——了。”老太太吃力地说着,额头上浸出了大汗珠子。

“妈,快,快喝两口。”肖明媳妇端过一碗黑红的汤药让老太太喝。老太太一口气把药喝了个净光,肖明媳妇说:“躺着吧,别再说话了啊。”

“大娘怎么了?”李明强着急地问。

“犯奶痛,快半年了。”老头子不以为然地说。

“什么病啊?”胡斌不解地问。

“乳腺疼。”李明强知道农村的土语,告诉胡斌。

“那不是乳腺——”

“吭!”李明强重重地打了胡斌一下,大声地咳了一声。胡斌颤了一下,不说话了。

“去医院看了吗?”李明强问。

“看什么呢,一到医院就是钱。都六十岁了,活一天是一天吧。”老头子叹口气说。

“那怎么行?有病不看怎么行?”胡斌着急地说。

“不行,又有什么办法?”老头子说,“盖这房,欠人家千八块。部队刚把肖明的抚恤金送来,他姐又让树把腰砸断了……”

“爸——”送药碗回屋的肖明媳妇大叫一声,脸黑得像农家用木材熏黑的锅底。老头子看了一眼儿媳妇,像做错事儿的孩子,低下头不说话了。

“爸,你们到那屋说话吧,让我妈睡会儿。”肖明媳妇又换了副笑脸说。

“哎,上那屋,上那屋。”老头子上前拉着胡斌就走,走到门口对肖明媳妇说,“去你三婶儿家啊。”

李明强和胡斌被让进中间靠右边的屋里,坐在靠墙的两屉桌两端的高椅子上,老头搬了个小凳坐在门口处。胡斌要让老人坐在高椅子上,老头说他坐矮凳舒服。他们聊了会儿天,就看到肖明媳妇提一个小手巾兜从外面匆匆赶了回来。走近时,李明强看到她那黑凡尔丁裤子上蹭了些白,不由得心头一紧:“莫非,他们连吃的面都没有了,还要去借。”

饭很快做好了,先端上桌的是一小盆儿鸡蛋黄花菜粉芡卤,然后给李明强和胡斌各端上一大碗白面条。

李明强看没有老头子的,就说:“大爷先吃。”

“有他的,马上就来。”肖明媳妇说着走出屋,旋即就端来一大碗白面条,从桌上的盆里打了一勺卤,抖两下把鸡蛋块抖掉在盆里,浇上,给老人端了过去。

李明强一边搅拌碗里的面条和粘满鸡蛋的卤,一边观察老人的碗。他发现老人碗里的面条,比他和胡斌碗里面条宽了许多,厚了两倍,马上意识到老人的面条是“裹皮面”。

“裹皮面”是贫穷农村妇女的绝活,将厚厚的黑红薯面条外,包上一层薄薄的白面,就成一碗白面条。李明强的母亲也经常这样做,为的是让人家看他们家也吃上了白面条。每当他们家吃“裹皮面”的时候,李铁柱都要端上碗到大门外蹲着吃。把面条高高地扬起,再送进嘴里猛嚼。人家会说,李铁柱又吃白面条了。李铁柱脸上就会露出得意的笑,说那是。而不会做“裹皮面”的张虎媳妇,就不能常让张虎有这种荣耀。张虎每次吃白面条,也是端到大门外或到嘴坡上,将白面条高高地扬起,轻轻地放下,然后喝上两口汤。如此反复多次,碗里的汤喝完了,再回家加上一碗汤。

李明强想到这儿,就走过去,蹲在肖明父亲跟前,笑着说:“大爷,刚才说到我没有父母了,您要是不嫌弃我是个残废,我给您老当儿子怎么样?”

“好,好,那感情好啊。”老头高兴地直叫好。

“那我就叫您爸了?”李明强笑着说。

“哎,哎,我又有儿子了,我又有儿子。”老头说着,泪水扑簌簌地掉进了碗里,李明强顺手接过了老人的碗说:“爸,既然您认了我这个儿子,有件事儿,您得听我的。”

“哎,你说吧。”老人用衣袖擦了擦了眼泪说。

“吃过饭,我带大娘,不,带我妈去医院看病。”

“这——”

“就这么定了,您要想去,我们一块儿去。”李明强说着,已将自己的碗换给了老头。

“我就不去了,在家看孩子。让贵珍跟你们去,医生说让注意什么,她能记住,回来好照顾,照顾你妈。”老头子说。

“行,家里有架子车没有?”李明强问。

“东头王家有,叫贵珍去借就是了。”

“那好,我去给她说,我们吃过饭就走。”李明强说着端起老人的碗就往门外走。他怕胡斌发现‘裹皮儿面’老人难堪。

“这——”老人吃了一口,发现面条不对,看看胡斌,又看李明强。

李明强听到老人发出一声低喊,回过头,冲老人笑笑,把手中的碗朝老人面前晃了晃,叫一声:“爸,您就吃吧。”

李明强走进中间左边那间做厨房用的房里。肖明媳妇正在吃那硬黑窝窝头,啃一口窝头,喝一口面汤。她看见李明强进屋,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低下头。

“你的‘裹皮面’做得不错。”李明强笑着说。

“你——”肖明媳妇看到“裹皮面”到了李明强手里,不知说什么好,像被人揭开了自己不愿公众与世的隐私,脸涨得通红。

“当兵前,我经常吃这个。”李明强故作轻松地笑着一边说,一边用筷子把“裹皮面”夹起一撮,在碗的上方扬了扬。这一扬使他突然又想起了父亲及张虎之类的乡亲,这是穷人显示富足的无奈,他当兵前经常吃得是黑得流油的红薯面和涩得难咽的玉米面啊。想到这儿,李明强不由得叹了口气,说:“其实,在家里,吃顿‘裹皮面’就算是改善生活了。”

李明强说着,眼前又浮现出了童年的苦难和母亲的勤劳。自己的身世、家门的不幸和肖明的牺牲、家里的困境,这一切的一切,形成无数块浓重的黑云,压得他几乎喘不上气来,脸色变得异常凝重。

“李连长,你——”肖明媳妇怔怔地看着李明强,无所适从。

“你该改口叫我‘哥’了!刚才,我已经认老人家做父亲了。”李明强的脸上又被唤回了笑容,他把碗递到肖明媳妇面前说,“我不饿,吃不下。这面条还没动,快趁热吃了吧。”

“不,不。”肖明媳妇急忙摇头摆手,把碗向李明强怀里推。不想,李明强那“耙子”似的左手,仅仅是个托儿而已,碗放在上面,被这一让一推,“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