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应夔丞被捕、越狱及遇刺(第4/4页)

关于应夔丞入京及被杀之报道中,最令时人感觉不可思议者有二。(1)“应为宋案有重要关系之人,又为越狱重犯,何遽贸然入京,且滞留京中多日,出入招摇,毫无避忌。都中军警林立,侦探密布,应果具有何种幻术,竟能逃出眼线,始终未经发觉。此一奇也。”(2)“执法处非他,乃北京执行军法之惟一机关,既发觉与杀案有重大关系之人,且为越狱重犯,不即捕杀,而反派人保护,其奇离殆有不可思议者……此又一奇也。”[111]其实,此二奇不难解释,盖应夔丞在1912年夏便结识京师警察厅勤务督察长钱锡霖,当年12月至1913年1月应夔丞在京期间,又与钱锡霖有密切交往。[112]更重要者,宋案证据宣布后,应夔丞曾写信给当时在京的袁世凯心腹、河南护军使雷震春,并派律师爱理斯到京面见钱锡霖求援。应为脱罪并讨好政府,于信中诬陷陈其美指使其杀宋,然后嫁祸政府。雷、钱建议应夔丞党徒以共进会名义继续“曝陈其美之不法”,雷并将相关情形向袁世凯进行了汇报。[113]应夔丞原本就一直以为杀宋乃中央的意思,自己是功臣而非罪犯,加之与警察厅钱锡霖等人有关系,因此他敢到京城来,并且有恃无恐。然而,彼一时此一时,雷、钱当初帮助应夔丞,是因为可以利用他来攻击陈其美,从而转移舆论攻击政府的视线,而此刻国民党人已被打败,袁世凯当选正式大总统,应夔丞已完全没有了利用价值,反而因为他口无遮拦,不知敛迹,有可能为袁世凯带来麻烦。因此,跟在他身边的王、李两位军政执法处侦探,与其说是为了“保护”应夔丞,不如说是要伺机“执法”,只是自认为功臣的应夔丞不觉而已。(王、李二人倘若真是为了保护或监视应夔丞,则他二人中至少应当有一人寸步不离应夔丞才对,但二人竟然在火车上同时长时间离开应夔丞,显然是为了给同谋创造刺杀机会,而又制造刺杀与军政执法处无关的假象,也有可能杀人者就是该二人)故时人云“杀应夔丞者,即应夔丞也”,[114]可谓自投罗网,自食其果。

应夔丞被刺后,北洋《德华日报》曾发表题为《政治关系之暗杀案》的社论,对应夔丞竟然敢到北京来表示惊讶,并谓“政府方面之意思,则似谓暗杀系由党人发动,陈某或当假手于其间”。[115]德文报社致天津电亦谓:“政府现确信,应夔丞之死系由党人方面之发动,以陈为尤可疑。”[116]而一般津人之言论,也认为“杀应者必陈其美之徒”。[117]由于当时报纸曾报道陈其美在哈尔滨逗留,并以红胡子自护潜入内地,故有怀疑应夔丞为陈其美所刺的议论,实则这仍旧是由将陈其美视为刺宋主谋推论出来的结果。事实是,陈其美并非刺宋主谋,何以要刺应?若要刺应,何以不在撤离上海时在狱中动手,而要等其越狱半年之后?

对于应夔丞被刺,曾在总统府政事堂机要局任职的叶迦的判断是:“袁盖饬警以电刀杀之。”[118]又,陈灨一《睇向斋秘录》中有《应桂馨死事之别闻》一篇,很值得注意,其文曰:

应桂馨之死,项城杀之也;项城曷为而杀之?应桂馨自取之也。宋教仁之被刺,应以共犯,证据确凿,逮入囹圄。旋乘大局鼎沸之际,越狱潜遁,入都谒项城,自陈刺宋有大功,要求给还垫款十数万金,更要求外省重要之位置。项城佯笑曰:“予拟借重,固已非一日。金钱尤小事,君欲几何,无不与耳,望稍安毋躁。惟君此际乃民党欲得而甘心者,言行举止,难免无人暗中侦察。予决选派武士二人,令其随时随地出入相随,以资保护,如何?”应称谢。所谓武士者,即陆建章部下之军事侦探,日日以捕拿乱党为事,而诬良为匪者也。项城既密令陆遴选二人,复属令授以计,使乘间置彼于死地。又密电致直隶都督赵秉钧,谓:“应胆大妄言,目无元首,斯人不除,后患未已。希君托词有事面商,电令克日至津。予一面自有对付之法。”赵遵即电京。应得电大喜过望,遂偕所谓二武士,乘京奉特别快车如津。中途,二人入头等车室,以所携短刀,向应遍身乱刺。顷刻气绝。二人故作惊慌失色状,鸣警笛,令停车搜捕凶手。时车已抵黄村铁路车站,亟以电话报告天津总站,总站据以报军警各机关。迨车抵津站,宪兵警士蜂拥上车,群责二武士保护不力,致发生惨剧。二武士无辞以对,遂拘交军事执法处听候审讯。赵以长电致项城,陈报应死状,颇有惋惜之辞。项城复电令严缉凶犯,务获惩办,皆掩耳盗铃。未旬日,二武士即私行释放,易名邀上赏,即今某某二武官是也。[119]

以上记述,细节未必全都准确,但总的情节大致不差。负责“保护”应夔丞之李桂芳、王芝圃,即使不是亲自动手杀应者,也应当是配合者。[120]应夔丞之所以要到北京来,是因为他始终以为杀宋乃中央的意思,故敢来京请功并平反“冤狱”,“向当道要求勋位之颁给,并索巨款”。[121]对袁世凯而言,虽然并未主使杀宋,却曾因收抚共进会、解散欢迎国会团、操弄宪法起草等事与应夔丞打过交道,又曾为打击国民党而与应、洪、赵合谋构陷“孙黄宋”,因而表面上不得不与之周旋。然又恐应在外招摇,暴露其与中央的关系,致使外间仍怀疑杀宋为中央主使,故必杀之以绝后患。此为情理中事。至于应被刺后,时任直隶都督赵秉钧应天津警察厅“严密查缉凶犯”之呈请,“通电各省一体查拿”,[122]不过做做样子而已。

袁克文在《辛丙秘苑》中对应夔丞之死也有一段记载,承认应夔丞为其父所杀:

及事平(指宋案风潮平息——引者),应倩洪(指洪述祖——引者)介,说欲效忠于北,先公佯许之,赦其罪。及应至都入觐,先公俟其退,语雷震春曰:“应某狼视,不可留也。且遁初死于其手,尤不可不诛之。”雷曰:“应某遵令投诚,诛之不信,且有以阻后来者。如必杀之,以暗刺为宜。”又越数日,先公闻应居旅馆,过事招摇,乃令雷速办。雷一方属人告应曰“元首以君居京易触人耳目,可赴津暂避”;一方遣人伺其行,随之,刺杀于车中。[123]

然而此段记述至少有两处错误。(1)依袁克文记述,应夔丞是在刺宋事平息后,方通过洪述祖介绍,欲效忠北方,实则早在1912年秋冬因中央欲解散共进会,洪述祖便与应夔丞建立联系,由袁世凯对其下了特赦令,并由洪述祖引见给袁世凯、赵秉钧,不仅领到了5万元遣散费及每月2000元的江苏驻沪巡查长津贴,还从赵秉钧那里得到了密码电本。(2)应夔丞被刺于1914年1月19日,其时陆建章任京畿军政执法处长,而雷震春是年4月10日方被任命为京畿军政执法处长,4月26日到任视事,[124]已经在应死近三个月之后,何能再有杀应之事。可见,袁克文虽为袁世凯之子,但政界许多内幕他也并不十分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