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鳞羽自珍

王敦之志

王处仲每酒后,辄咏“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以如意打唾壶,壶口尽缺。东晋中期,权臣桓温率军西进四川,消灭了成汉王国。

一日晚,大摆宴席,幕僚、将佐以及巴蜀名士都到了。桓温意气风发,举杯阔论,称古今兴亡,全系于人,满座皆服。

散场后,人们还在品味桓温的话。只有幕僚周馥不动声色。后来,他跟旁边的人说:“真为你们这些人遗憾,你们觉得桓温雄俊,是因为没见过大将军王敦的风采!”

本条中的王处仲即王敦,宰相王导的堂兄,东晋初年的枭雄,掌握着长江中游荆州的兵权,遥控着下游的朝廷。

东晋,正是在王导、王敦兄弟俩的协助下建立的。

但时间久了,王敦就成了朝廷的威胁。晋元帝司马睿欲削其兵权,以刁协、刘隗为心腹,王敦遂起兵发难,攻入建康,斩杀刁协,逼走刘隗。

其实,多年前,西晋大臣石崇家的侍女就已经做了预言。

以斗富著称的大臣石崇家的厕所极尽奢华,有十多名侍女列队伺候客人。厕所前的桌子上,摆着甲煎粉、沉香汁等增香去味的东西。另外,石家上厕所,还有个规矩:方便完了,可以把身上的衣服扔了,换上准备好的新衣服再出来。

也许因为太奢华了,很多客人都不好意思在石崇家上厕所,比如王导:如何当着侍女的面换衣服?于是,他只好忍着。但王敦正相反,每次都从容地撒尿,从容地脱光了换衣服,神色傲然,不异于常。

一名侍女道:“眼如蜂目,声如豺狼。能旁若无人地撒尿换衣,将来必能做贼!”

后来的事实果如侍女所言。

晋元帝死,晋明帝即位,王敦再次起兵,最后病死军中。

渡江前的西晋末年,王敦就有声名,和谢鲲、庾敳、阮修为“王衍四友”;自己亦有四友:胡毋辅国、王澄、庾敳、王衍;也曾参与当时的清谈。与那些名士不同的是,王敦是个果敢豪爽、决绝冷酷的人。

年少时,王敦说一口楚方言(不知为何)。

有一次,晋武帝司马炎与诸名士探讨伎艺之事,只有王敦露出厌恶的表情,称自己只会打鼓。武帝叫人取鼓与之,王敦振袖而起,扬槌奋击,有金石之音,神情更是豪迈雄爽,一座为之倾倒。

王敦有一颗冷酷的心。

大臣石崇奢华而残忍,与名士聚会时,常让美人劝酒,如客人不给面子,那么这个美人便获斩刑。一日,王敦、王导哥俩去拜访石崇,聚宴时,王导虽不能喝酒,但为了保全石崇家美人的性命,每次都一饮而尽,最后大醉。王敦则不。他很能喝,但偏偏不喝,没一会儿,已有三个美女被斩。

王敦面色如故。

王导虽醉,但还有一丝清醒,替美人劝王敦饮酒,后者说:“石崇杀他自己家的人,干你什么事?!”

王敦自负,曾自评:“高朗疏率,熟读《左氏春秋》。”

由于前后两次进兵建康,人们常说王敦有代晋自立的欲望,更以此条以证其不甘做臣子的想法,酒后高吟孟德诗篇:“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王敦一边吟咏,一边用手中的如意敲打唾壶,致使壶口尽缺。

豪迈如此的枭雄,终是爱惜自己的羽毛的。

对于王敦来说,假如没死于进军建康的途中,也未必真有代晋自立的欲望。

东晋一代,有三个权臣或可说是枭雄:初期王敦,中期桓温,末期刘裕。桓温晚年时,确实一度产生了代晋的欲望,因谢安的阻挠未成而死,其子桓玄终移晋鼎。

与桓家不同的是,王敦出自第一世家琅邪王氏,东晋初的政局又是王家与司马家共治,且司马家给名士的自由度非常大,所以尽管王敦先后两次兵指京城,目的仅限于解决那些威胁到王家地位的人,而无意把司马氏皇帝赶下台。

王敦虽是曹操式的人物,但没孟德突出的才华,而只是在气质上跟曹操接近。桓温也是这一类人物(不是说他们不优秀,而是曹操太优秀)。但在周馥看来,王敦比桓温更佳。

原因大约是,桓温家族不显,人又粗线条,早年混迹于名士圈,也不被待见,才全力在军政上发展,但成功后依旧为名士不屑,搞得桓温非常自卑。王敦则不然,本身就出自豪门世家,从根儿上底气就很足,而且做事又狠,比之于桓温更显霸气。

当然,王敦也有怕的人。

祖逖。

王大将军向京城进军,想面对面地质问皇帝自己做错了哪些事。为此,他派出使者宣布自己的政治主张,很凌人。

这时,祖逖正在建康。

他不吃王敦这一套,看到王敦的使者趾高气扬的样子,当即就火了:“王敦想来京城找事?告诉阿黑(王敦小名)老实点,快收兵,如胆敢不逊,我将亲带三千甲士,用铁槊扎得他四脚朝天!”

无论如何,王敦是东晋仅有的几条骨架之一。

意思是,如再无有他和桓温这样的角色,那时代虽洒脱美好,但也实有轻巧之嫌了。

宁作我

桓公少于殷侯齐名,常有竞心。桓问殷:“卿何如我?”殷云:“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桓温年轻时与殷浩齐名,但心里不服气,常有竞争之心。

一次,桓温从后面溜过来,拍了拍殷浩的肩膀:“兄弟,你觉得我怎么样?咱俩谁更厉害?”

桓温以为会吓殷浩一跳。

没想到后者并未回头,依旧手握拂尘徐徐而行:“我与我周旋久了,都已习惯了,所以宁可作我。”

这是非常决绝而透彻的回答。

魏晋时,儒家思想崩溃,个性解放,标志之一,是对自己的肯定,重视自我价值。殷浩此语即是例证。

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我的心,我的神,我的形,都是属于我的,与我如此亲近,因此我踏实并能获得快乐。我不会羡慕你,因为你的一切与我没有关系。

后来,会稽王司马昱曾问殷浩:“你跟西晋的裴比,谁更出色?”

殷浩面色深沉,冷冷地回答:“我应该超过他。”

我应该超过他。

我宁作我。

这样的声音,让其他时代黯然。

骄傲的心

桓大司马下都,问真长曰:“闻会稽王语奇进,尔邪?”刘曰:“极进,然故是第二流中人耳。”桓曰:“第一流复是谁?”刘曰:“正是我辈耳!”曹魏名士狂狷,西晋名士贵雅,东晋名士玄远。

曹魏名士以阮籍、嵇康为最高傲,东晋在这方面的双星,除王徽之以外,另一人是谁?唯刘惔可负此名。

刘惔字真长,沛国相县(今安徽淮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