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雅量从容

杜预的恨

杜预之荆州,顿七里桥,朝士悉祖。预少贱,好豪侠,不为物所许。杨济既名氏雄俊,不堪,不坐而去。须臾,和长舆来,问:“杨右卫何在?”客曰:“向来,不坐而去。”长舆曰:“必大夏门下盘马。”往大夏门,果大阅骑,长舆抱内车,共载归,坐如初。这一条,说的是杨济的雅量。

但更令人感兴趣的,是西晋名将杜预在名士心中的形象问题。

杜预是长安人,西晋时的文武全才,虽不会骑马,箭术也很糟糕,但却不妨碍他深通军事谋略,后被称为杜武库;为人又博学,熟读《春秋》,曾为其做注解,后官至司隶校尉。晋武帝咸宁四年(公元278年),羊祜独具慧眼,推荐杜预继任荆州刺史,加镇南大将军,两年后全程参与了灭吴战争。

战争结束后,晋武帝和他的大臣们认为天下一统,可以马放南山,唯杜预认为武备不可松懈,但终未被采用,在其死后没多久全国便陷于崩溃。

本条说的是,杜预到荆州赴任前,在洛阳郊外七里桥,朝臣为他送行。其中包括杨济,此人是当朝国丈杨骏的弟弟,出身名门,为人傲慢,见到满朝大臣都来为杜预饯行,心生不快,于是在长亭未落座即甩袖而去。

过了一会儿,和长舆即和峤来了,问:“杨济呢?”

有人回答:“刚来了,但没坐下就走了。”

和峤说:“他一定是去大夏门下盘马了。”

到了大夏门,和峤果然寻觅到了杨济,于是把他拉了回来,所谓“坐如初”,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杨济自是显示了他的名士风度。

但是杜预呢?他真的有些愤怒了。当然他没有表露出来,依旧不动声色地在长亭内与诸人碰杯告别,包括杨济。不过,那一刻开始,他横下一条心,此次赴南方荆州,不灭吴国,誓不还洛阳。

杜预乘车滚滚而去。

杜预之才华远在杨济之上,但后者却甩袖而去。

此前,还发生过一件事:当时的名士羊曼和几个朋友去杜预家做客,但却耻于与杜预同席。

大家为什么如此轻视杜预?

即使讲究门户,杜预出身也不差啊,京兆杜氏,世之名门。其祖父,也曾做到魏国太保;父亲则任幽州刺史,而他本人还是司马昭的妹夫。

按说够硬了。

但再深究的话,还是会发现端倪。

原来,当年杜预之父跟司马懿不睦,后司马懿指使朝臣将其弹劾,废为庶人。也就是说,杜预成长于一个已无权势的家庭,加之其少时又好游侠,名士以其粗鄙,故而轻之。

回到杜预的滚滚车尘中。

这所有的一切难堪,杜预都记下了。

后来,他作为主将之一,灭吴而建大勋,还洛阳,名士为其庆功,杜预坐独榻,不跟当初轻蔑他的那些人共坐。

后人看到这里,会认为杜预心眼儿太小,魏晋人物不是讲究雅量吗?为什么不能宽容那些人呢?

关于雅量,已经说过了,跟宽容没有一点关系。

其实,魏晋风度中,涉及恨的,讲求的恰恰是不宽恕,有恨必念,而非沽名钓誉地忘记。这与心胸是否狭小无关,而是直面自己最真实的性情。如果不能理解这一点,那么就很难完全参透魏晋风度。

广陵散

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太学生三千人上书,请以为师,不许。文王亦寻悔焉。嵇康,谯郡铚县(今安徽濉溪)人。

魏晋时,品评名士最重形貌与风神,那嵇康什么样?

按史上的说法:“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涛说:“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玉山将崩,那是何等魅力?

后来有人对七贤的王戎说:“嵇延祖(嵇康之子)卓卓如野鹤之在鸡群。”王回答:“你这样说,是因为没见过他父亲。”嵇康在时,曾采药于山中,有人遇之,谓之为神。

嵇康是那个时代在外貌与风神上最有魅力的人之一,再加上他刚傲的性情以及深邃的思想,不想成为偶像都难。

如果说阮籍是诗人,那么嵇康的玄学家身份更浓厚一些,当然他还是个顶级的古琴演奏家和业余的打铁爱好者。

七贤中属嵇康跟司马家最搞不来。

嵇康是曹家女婿,鄙视司马家的做事方式:当初曹家夺汉朝天下,是因为汉朝确实气数已尽,天下纷崩。魏国建立后,几代皇帝并未失政,民心所向也在曹家(嵇康忽略了朝廷上士人之心大部已归司马家),而司马父子三人搞的是纯粹的权术,司马懿一变,诛杀曹爽与正始名士;司马师二变,废帝曹芳;司马昭三变,指使人把当朝天子挑刺于空中。

在嵇康看来,司马家父子三人凌君专权,罄山阳竹林而难书。

这样的人何以靠名教治天下?所以在传遍魏国士林的《与山巨源绝交书》中,嵇康矛头暗指司马家:“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

聪明如司马昭,如何不知?

正在这个关口,出了吕安事件,嵇康见朋友被诬不孝,愤起而辩解,终于被牵扯进去。

在这个过程中,钟会起了拱火的作用。

但嵇康的悲剧,在本质上,不是一个傲然出世者在司马家压迫下的悲剧,而是一个济世者抱负不能实现的悲剧。

嵇康的问题,实际上也是阮籍的问题。

更多时候,人们习惯把嵇康列为“竹林七贤”之首,所谓“嵇阮”,他在阮籍的前面。其实,世人称“嵇阮”而不称“阮嵇”只是发音中韵的问题使然,而并非是说嵇康因为比阮籍更重要所以名字在前面。我们曾谈到这个问题。正如唐朝诗人元稹、白居易并称“元白”而不称“白元”,元稹在前,就证明他比白居易重要吗?当然不是。

说这些,只是想道明一点:无论在当时的影响,还是在后世的影响,嵇康都是排在阮籍之后的。

当然,这并不影响他是七贤里最有人缘和魅力的人物。

作为魏国著名玄学家、流行音乐家,嵇康不但善弹琴,而且还好打铁,这正道出他独特的气质:远处看,大线条很粗;近处观,小线条又很细。

风吹竹林,归鸿远去,嵇康抚琴而坐,眺望暮色苍茫,渐渐与魏国大地融为一体。

镜头猛地拉远,嵇康岿然不动。

他是淡定从容的,又是骄傲刚直的。

他喜欢庄子,鄙视儒家礼法,清高独立,人长得又帅,姑娘们喜欢死了。曹操的曾孙女长乐亭主抢得先手,很甜蜜地嫁给了嵇康。就这样,嵇康的背景中被打上曹魏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