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玄学清谈(第4/6页)

支道林、许、谢盛德共集王家,谢顾诸人曰:“今日可谓彦会。时既不可留,此集固亦难常,当共言咏,以写其怀。”许便问主人:“有《庄子》不?”正得《渔父》一篇。谢看题,便各使四坐通。支道林先通,作七百许语,叙致精丽,才藻奇拔,众咸称善。于是四坐各言怀毕。谢问曰:“卿等尽不?”皆曰:“今日之言,少不自竭。”谢后粗难,因自叙其意,作万余语,才峰秀逸,既自难干,加意气拟托,萧然自得,四坐莫不厌心。支谓谢曰:“君一往奔诣,故复自佳耳。”东晋自成帝咸康年间(公元335—342年)以来,闲逸无事,清谈之风日益浓厚起来。

当年在王导宰相府中受桓温讽刺的王濛,其家如今却成了首都建康的三大清谈中心之一(其余两个中心,一为宰相王导家,一为会稽王司马昱家);而桓温则被彻底踢出清谈场,有什么活动大家也不叫他了。

这一天午后,前来王濛家参与清谈的三位名士是:支遁、许询和谢安。

这三个人曾长时间在会稽隐逸,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次是来建康旅行的;同时也是为了探望王濛、刘惔、司马昱等朋友。

毫无疑问,他们都是当时的一流人物。

由于时间紧迫,转天还要返回会稽,所以谢安一脚刚跨进王家客厅的大门就说:“既然时光不能留驻,这样群星闪烁的聚会也就难以常有了。开始吧。”

许询问王濛:“有《庄子》吗?”

王濛答:“能没有吗!”

支遁终于开口:“那就快拿来吧。”

王濛从书架上随意取出《庄子》一篇,众人展卷看,是《渔父》。

在大家的建议中,谢安被推举为清谈主持人:“大家先各自谈谈自己的心得吧。”

这是清谈的一种,众人围坐,先各自陈述自己的观点,随后展开辩论。支遁第一个开讲,一口气说了七百多句,语言精美,见解新异,及谈完,众人皆言“妙”。

随后按顺序,许询、王濛、谢安陆续开讲。

等大家都说完了,谢安问:“各位尽兴了吗?”

大家表示有点不尽兴。

谢安说:“那我帮大家来尽兴好不好?”

言罢,他拿起《渔父》,先是自行责难,引出论题,然后顺势抒发胸臆,滔滔开讲,直到月上西窗。其言谈才高语秀,洒脱自得,四座鼓掌。

最后,支遁说:“安石啊,你确实是一贯追求高深的玄理!”

(三)

殷中军、孙安国、王、谢能言诸贤,悉在会稽王许。殷与孙共论易象,妙于见形;孙语道合,意气干云;一坐咸不安孙理,而辞不能屈。会稽王慨然叹曰:“使真长来,故应有以制彼。”即迎真长,孙意己不如。真长既至,先令孙自叙本理,孙粗说己语,亦觉殊不及向。刘便作二百许语,辞难简切,孙理遂屈。一坐同时拊掌而笑,称美良久。东晋穆帝永和元年(公元345年)的一天,艳阳高照,清风徐吹,殷浩、孙盛、王濛、谢安四大名士,徐徐往会稽王司马昱家去了。

前几天,孙盛和殷浩在殷家已有过一次火星撞地球般的对决,被认为是整个东晋最激烈的一次清谈:“孙安国往殷中军许共论,往反精苦,客主无间。左右进食,冷而复暖者数四。彼我奋掷麈尾,悉脱落满餐饭中。宾主遂至莫忘食。殷乃语孙曰:‘卿莫作强口马,我当穿卿鼻!’孙曰:‘卿不见决牛鼻,人当穿卿颊!’”

据记载,殷浩“口谈至剧”,也就是说话语速特别快,不给对方喘息之机;孙盛也不是个善茬儿,按南北朝檀道鸾所著《续晋阳秋》里的说法,东晋中前期,殷浩于玄学清谈上名重一时,当时能与之抗衡的唯有孙盛。这种说法有些夸张,但孙盛能谈却是事实。

孙、殷的这次清谈,极为投入。手下上来饭菜,二人都顾不得吃,饭菜被反复热了几次。此外,就是极激烈。辩论中,两人不时甩着各自手中的拂尘,尾毛落满饭碗。直到暮色西沉,月亮升起,二人还没顾上吃饭。

最后,殷浩说:“孙盛,别做嘴强的马儿,我要穿透你的鼻子牵着你走!”

孙盛也不示弱:“放心吧,我不穿你的鼻子,怕你豁了鼻子跑了,我要穿你的脸!”

殷浩和孙盛的这次碰撞,可以被视作正统玄学(殷浩承何晏、王弼之脉)和儒教维护者(孙盛)之间的正面较量。

现在,殷浩和孙盛又转至司马昱处决战,辩论《易象妙于见形论》,此论的作者正是孙盛本人。孙盛在《易象妙于见形论》中驳斥了王弼解释《周易》的观点,而殷浩则坚持王弼的主流玄学思想。

开始时,大家都看好殷浩,但几个回合下来,出现了令人意外的事:

殷浩难以从孙盛的这篇文章中找到可下手的漏洞,且说着说着竟把自己也带到沟里了。孙盛后来居上,意气风发,鲜明地阐发自己这篇文章的观点,言辞甚为犀利。在座的谢安、王濛等人见殷浩形势不妙,于是一拥而上,但仍不能将孙盛制伏。

眼看着众人即将败北,会稽王司马昱一拍脑门,说:“快去请刘真长!”

那位超级傲慢又才华横溢的刘惔便来了。

在此之前,孙盛听到他们要去搬刘惔,立即汗流满面。

刘惔到来后,他叫孙盛再陈述一下自己的观点,后者重复时显得很紧张,大不如之前那样洋洋洒洒。

刘惔听后,轻轻一笑,只道了二百多字,观点简约恰当,一语中的,孙盛遂理屈词穷。在座众人鼓掌大笑。

接下来,司马昱请客,刘惔、殷浩、孙盛、王濛、谢安一起去后园夜宴了。

在这次清谈上,司马昱、殷浩、王濛、谢安、刘惔五人都是反对孙盛的观点的。

孙盛首先是个历史学家,正如我们知道的那样,他写有名著《晋阳秋》;其次才是作为清谈家而存在的。他是个尊儒派。对何晏、王弼以来的老庄玄学,他是持反对意见的,曾写有《老聃非大贤论》和《老子疑问反讯》,在老庄流行的年代公然质疑;同时,又作《易象妙于见形论》,不满王弼的观点,自然为坚持王弼主流玄学思想的在座诸名士所不容。

从阵容上来说,这次出场的名士是整个东晋时代最强的。

司马昱不去管他,估计辩论起来也插不上什么嘴,厉害的是殷浩、孙盛、刘惔。

殷浩在晋成帝时代已被认为是清谈场上综合实力最高的;至于自负才有天高的刘惔,就别说了,泰然自若地把脚丫子架到桓温肩膀上的主儿,是简秀派一号人物,辩论时往往一针见血、绝杀制敌。在殷浩败北,众人又都不能制伏孙盛的情况下,把刘惔请来,足见其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