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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恭候多时的李姥姥闻得贵客驾到,忙亲往仪门前相迎,将赵佶一行延至前院雅厅。赵佶一如前番,先付了李姥姥一笔重金,并加送了特地从大内库房中支取的珍贵紫毛皮筒两件,上等细缎两匹,以及和田贡品瑟瑟明珠两颗。李姥姥见了这许多贵重礼物,喜得眉梢乱颤,就要亲自送赵佶去后面见师师。张迪道,姥姥且慢。可否烦劳师师姑娘,亲至前厅来一迎呢?

这个要求李姥姥没有想到,也是以往的客人从来没有提出过的。李师师愿意接待已属不易,谁又更生令这花魁艳首亲来前厅迎客之想呢?李师师若是不肯前来怎么办?李姥姥稍稍打了个愣,还是爽然答应下来。眼前的这位赵大官人非惯常的客人可比,就凭他掷下的这些本钱,让李师师过来迎接一下并不为过。于是李姥姥让丫鬟在这里尽心伺候着,自己就亲往后院去搬李师师。

让李师师亲至前厅迎客是破例之事。为了搬动李师师,李姥姥一路走,一路准备了一大篓子的说辞。但到了李师师那里,才发现事情并没有自己估计的那么艰难。

今日下午张迪与李姥姥打过招呼后,李姥姥马上就将那位赵大官人今夜要来的事情告诉了师师,让她做好准备。师师得信,当时心下就勾起了几分翘盼之意。

原来自上次一晤,赵佶那卓然不群的气度学识,给师师留下的印象极深。这个才俊人物的出现,不能全然抵消师师对燕青的思恋,但他在师师心中挤占了相当一块地位。

蕙儿看出师师接待过赵佶之后,颇有一种得遇知音的快感,曾探问过她,姐姐觉得这位赵乙赵大官人,比之那燕青燕小乙如何?师师答曰,山有山光,水有水色,如何比得高下?蕙儿又问,那么姐姐是喜山还是爱水呢?就将师师问住了,嗔骂了一句死丫头。蕙儿便明白,那赵大官人,在师师心里是与燕青平分了秋色的。

然则这两个人,终不过是师师红尘生涯中的过客。蕙儿不由得私下感叹,似师师这般身份处境,虽然眼下风光无限,却不知将来究竟归宿何方。其实这个问题早就在师师心里朦胧作怪,只是无从消解,多想、细想、深想均徒劳无益,也就只好尽量不去想它,当一日和尚撞一日钟过下去罢了。

这些日子,燕青远在大名杳无音信,赵大官人萍影无踪,师师无人与之解语,正烦闷得紧,忽闻那赵大官人又要来访,自然甚为喜悦。既然两情相悦的长相厮守对师师来说乃是一种奢望,那么能与一二知音时有一晤,便是师师精神生活中的最大快意之事了。所以此刻师师听李姥姥说赵大官人提出要她亲至前厅相迎,虽觉意外,却不反感。

不过就这样一口应允下来,却是教人太看轻了自己。师师笑着沉吟了一下,说这赵大官人口气好大。也罢,我且出一首诗谜,他若能猜得出,我便到前面去迎他。遂取过纸笺,笔走龙蛇,书下了前朝宰相王安石所作的谜语诗一首:

佳人佯醉索人扶,露出胸前白雪肤。走入帐中寻不见,任他风雨满江湖。

李姥姥得了诗,急忙动身踅去前厅。不消一刻工夫,颠颠地返回来,笑眯眯地将纸笺交与师师。

师师接过纸笺一看,在那首诗旁多了一行秀挺的墨迹,所书乃四个人名:贾岛,李白,罗隐,潘阆。正是此诗的谜底。师师暗暗佩服那赵大官人的慧颖,面上却不表露,乃笑道,这下可是我自作自受,要待不去是不能的了。遂带了蕙儿,跟着李姥姥向前厅去迎那赵佶。

进了前院那雅厅,师师一眼望到正坐在里面悠然品茶的赵佶,心底忽然翻起一股隐约的忐忑。这种感觉,师师在上次初会赵佶时也出现过,却弄不清楚是何缘由。其实这正是赵佶的天子威仪所致。赵佶其人虽然生就艺术家禀赋,又是微服出行,并不端皇帝的架子,但他毕竟是坐了多年龙椅的人,那一身凌驾于万民之上的君王气派,早已经渗透了他的一举一动。师师敏锐地感到了赵佶的与众不同,但还未曾将其身份往皇帝处想,因而对此人身上隐隐透出的那种非凡的威慑力,一直心存着疑惑。

当下师师稳了稳精神,向赵佶道了万福说,欢迎赵大官人光临敝院,李师师这厢有礼了。

赵佶笑吟吟地看着李师师,将手中的折扇一合道,听说师师姑娘此乃头一回亲至前厅迎客,本人深感荣幸啊。说着向张迪看了一眼。张迪会意地就走上一步对师师问道,师师姑娘可知面前这位赵大官人是谁吗?

今夜要向李师师公开自己的身份,这是赵佶在临到镇安坊前做出的决定。

师师听了张迪这句意味深长的问话,脑海里骤然划过一道闪电。多日来盘旋在心中的猜测,突然间明确地集中到了一个方向上。难道会是他?这——可能吗?

就在这一瞬间,张迪证实了她的判断:不瞒各位,坐在你们面前的这位赵大官人,就是我大宋朝的当朝皇帝。

张迪那不男不女的嗓音平静绵软,却不亚于一个晴空霹雳,将在场的人全炸蒙了。李师师虽然早有某种预感,在听张迪说出皇帝这两个字时,心头依然感到了极大的震撼。

然则李师师到底是久经历练,具有良好的心理素质和很强的应变能力。极短暂的惊诧后,她首先反应过来,面对赵佶从容跪下,口称小民不识龙颜,多有不恭,乞望皇上恕罪。

李姥姥、蕙儿和一旁的丫鬟此时亦如梦方醒,紧跟着师师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地恳请皇上恕罪。

赵佶微笑着挥手让众人平身,说道不知者不为怪,朕恕你们统统无罪。将来这镇安坊朕是要常来常往的,所以就不将真实身份瞒着你等了。但是对外人,无须多言之。

众人诺诺称是,谢恩起身。

李姥姥就与师师、蕙儿陪同赵佶走向后院。进了师师待客的琴房,张迪指挥随行太监将赵佶给师师带来的礼物抬进。那是两个长方形雕花木匣。李姥姥羡慕地瞟了两眼,没猜出里面是装了什么东西。这时赵佶对李姥姥道她可以自便了。李姥姥忙知趣地告退,引着同时退出房间的张迪和太监去另房歇息候差。蕙儿仍是为赵佶、师师备好点心、鲜果后,便向赵佶施礼退去。

房间里又只剩下了赵佶和师师两个人。

像上次一样,先是一阵沉寂,但气氛却显得比上次紧张得多。有道是伴君如伴虎,师师开门待客多年,接待皇上这还是头一回——如果上次不算的话。在皇帝面前,是容不得她似往常那般恃才傲物、任性随意的,但是阿谀巴结、曲意奉承那一套自轻自贱之举,师师又不屑去做。那么现在接待这位徽宗皇帝,应当掌握何等分寸为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