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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师正思忖间,赵佶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用和蔼的口气主动打破了沉寂。师师姑娘怎么不说话?莫非对朕假冒什么商人,尚耿耿不能释怀耶?

师师忙轻轻一笑答道,皇上说哪里话。贱妾因上一次怠慢圣上,颇觉失礼,正思量该如何向皇上道歉呢。

赵佶微笑道大可不必。朕方才已说过,不知者不为过也。再说,朕既然到了这里,就是你师师姑娘的客人。客随主便嘛,即便师师姑娘知道了朕的身份,仍是以寻常客人般相待最好,莫要将朕当作皇上侍奉。否则,朕在这里与在宫里有什么两样,又有何天然意趣哉?

这几句话说得亲切,令师师的心情松弛了不少。师师遂向赵佶施礼道,皇上宽宏大量,贱妾感激不尽。今后师师若有礼数不周处,仍望皇上海涵。

赵佶欣然地道,正是这般说。今后你在朕的面前不要拘礼,朕方觉得自在。今日朕为你带来了两件薄礼,你来看看,可还中意否?说着便走到条案前,亲手打开了那两个雕花木匣。

师师随着赵佶来至案前,打眼一看,只见在那只较大的木匣中盛放着的,乃是一张黑质古琴。琴身上有黄色纹路,规则地贯列成行,宛如蟒蛇肚皮下面的花纹。师师一望而知,这是一件名传天下的宝器,唤作蛇跗琴。除了皇宫大内,如今恐是再无处可寻此物。

在那较狭长的木匣中盛放着的,却是一轴画卷。赵佶从匣中取出画卷,于案子上展开。画卷上乃是赵佶所作的一幅竹禽图,盖有“御书之印”的印鉴。

当下师师看罢这两件礼物,马上就明白了它们的珍贵程度。师师不是贪欲之人,也并不缺少金银珠宝。单就眼下这两样东西的经济价值而论,属于她她不觉得多,不属于她她也不觉得少,是无所谓的。但这两样东西乃是皇帝亲自郑重赐赠,就说明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非同小可。这却不能不使师师感到激动。

师师当时几乎就要跪地向赵佶谢恩。但是稍稍一想,没有那么去做。那种表示感谢皇恩的做法很正常,然而很一般,师师不屑为之。于是她抑制着内心的激动,只是用很诚恳的语调对赵佶言道,承皇上龙恩,赏赐贱妾如此重礼,贱妾只怕是受之有愧,无以回报也。

赵佶笑眯眯地看着她道,些许薄礼,不足挂齿,何有回报之说耶?

师师道,那么,师师岂非无功受禄了吗?

赵佶道,哦?你是这样觉得吗?其实要说回报,却也不难。

师师品味着赵佶的话,脸上不禁一红。皇上的意思,是要贱妾如何报之?

赵佶由匣中将那蛇跗琴轻轻取出,抚摸了一下光洁如镜的琴身,说道,此琴乃我华夏千古名琴,师师姑娘乃我大宋乐中高手。聆听高手名琴玉音,实乃千金难求之事。师师姑娘若有兴致,不妨就此抚奏一曲,即足慰朕意矣。

师师本来以为,赵佶就要她以身相许了,这却是她尚未做好足够的思想准备的。闻得赵佶如此说,她松了一口气,款款地笑道,师师才陋技拙,只怕是会辜负了这古琴呢。既蒙皇上错爱,师师便试奏一曲,聊表谢恩之情。遂就接了琴,于琴案上放妥,整襟凝神片刻,开始抚弦弹奏。

因欲细品这琴韵,师师此番没有边奏边唱,而是弹了一首没有唱词的古曲《平沙落雁》。师师的琴艺原是极高的,手下这张蛇跗琴又是世间罕有,音质绝佳,曲调既出,果然是音清意远,穿云裂石,令人聆之如臻仙域。一曲乐章婉转流淌下来,直教赵佶听得神魂逸荡,物我俱失。

曲终琴寂,赵佶兀自在那里闭着眼睛品赏余音。听得师师言道,贱妾技止此尔,皇上幸勿见笑。赵佶方睁开眼睛击案赞道,妙哉,朕平生听琴不下万曲,今日方知何为仙乐也。此琴落到师师姑娘手里,诚可谓物得其主矣。

接下来的时光,赵佶一面浅啜着香茗,一面就与师师议论起诗品画艺。师师竟能够很有分寸地指出赵佶所作竹禽图中一两处细微的不足。而其处正是赵佶自认为稍留遗憾之处,这令赵佶颇为叹服。

因了方才师师用诗谜盘诘过赵佶,这时赵佶也说了几个诗谜让师师去破。师师也有破得开的,也有破不开的,道出个错误答案,逗得赵佶哈哈大笑。师师侍奉皇上的拘谨在轻松的谈笑中便渐渐退去,一如赵佶还是上次那个叫作赵乙的客官。赵佶对这种融洽无间的气氛也感到非常舒适满意。

几个时辰倏忽而过。这一夜,赵佶亦是逗留至更深霜浓,方才带人离开镇安坊。

虽然李师师的才貌已经彻底令他倾倒,赵佶这次仍未提出留宿。这一来是因为,当日下午他在刘安妃处已得到比较充分的满足,此时这方面的要求并不强烈。二来赵佶虽是好色,却远非只贪肉欲之欢的粗俗之辈。若想单纯地满足肉欲,对他来说那简直比喝一杯凉水还容易。今夜在李师师这里所获得的荡漾在艺术境界中的精神享受,亦非简单的肉体交媾所能比拟。

而且,在赵佶的心目中,已经是将李师师看作了自己的女人。既然是自己的女人,何日采撷乃是随心所欲的,不争一朝一夕。到了水到渠成时,再行那翻云覆雨之事,岂不备加痛畅淋漓,快慰平生乎!

李姥姥的心今夜始终是在悬着。她不知道皇帝是否有意留宿。若是有意,那是绝对拒绝不得的。但万一师师任性不允,僵持起来,那麻烦可就大了。及至看到皇上虽未留宿,面皮上却并无愠色,临走时乃是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方始放下心来,暗自称赞师师的手段真是高明。

其实在陪伴赵佶的过程中,师师对于倘若赵佶意欲留宿是否应允,也是一直在暗中盘算。

多少年来,自己能在这烟花柳巷、艳穴淫窟里保持住清白之体,实属不易,弥足珍贵。但是既然是做了歌伎这个行当,贞操是不会永远保持下去的,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而且,随着年岁的增长和环境的影响,对性事的渴求,也在她的体内一日甚似一日地泛涌激荡。她很希望能够碰上一个可心如意之人,将自己的初夜奉献给他。但这个人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与她交往的达官贵人虽多,容貌俊秀者亦众,然则能强烈地拨动她的心弦者,却鲜见其人。

师师曾怀疑是否自己经历风月时日太久,情感已经变得迟钝麻木。燕青的出现,终于如石破水,激起了百尺深潭的万道涟漪。师师弄不清楚到底是燕青的容貌,还是燕青的才华或气质吸引了她。她只知道在自己见过燕青之后,脑海里便再也挥抹不去他的身影。交付给这样一个能令自己心摇神荡的男子,当是无悔无憾的。只可惜与那燕青萍水一逢,即踪讯两杳。何日能再会,尽属茫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