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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百余名士兵出走的消息由各营报至宋江处,再由宋江传令燕青去阻截,其间耗去不少时间。不过由于出走士兵皆为步行,而燕青所率追兵乃是精锐马队,后者追上前者是不成问题的。

纵马疾驰不到一个时辰,就在蜿蜒的山道上发现了尚未被飞雪掩净的出走士兵足迹。燕青面对足迹想了想,带马队抄捷径从斜刺里插过去,先行迂回到了前方的山口。燕青将大部分人马远远地分布在山口两侧,自己仅率十余骑立马山道正中,等候着出走士兵的到来。

未待多时,视线里便出现了那群杂乱的身影。

出走的士兵也遥遥望见了披风冒雪立马道中的燕青等人。他们与燕青不太熟识,但其中的许多人还是认得他的,并且知道宋江赋予他整肃军纪的生杀大权,允许其在特殊情况下便宜行事,先斩后奏。因此这群士兵的脚步便踌躇着停了下来,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应当如何应对燕青。

内中有个唤作邹同的小头目,比较有主见和胆量,这次聚众出走主要就是由他鼓动起来的。他对众人道,咱们明摆着是已然严重地违反了山寨的律令,如今根本没有退路,退回去就算不被斩首,恐怕也得扒一层皮去。莫如坦坦荡荡上去,向燕头领申明我等出走的理由,请他放我等一条生路,大家方便。若其不肯放行,那就没什么兄弟情分可言。横竖是个死,我等只好拼着性命杀开一条血路冲将出去。

众人见有邹同肯挑头,胆子皆壮起来,再无人言退,凛凛然地簇成一团,随着邹同迎着燕青那彪人马大步走上去。

至距燕青的马头丈余处,邹同止步向燕青抱拳施礼道,兄弟乃步军一营邹同,参见燕头领。

燕青于马上还了一礼,气色平和地道,各位弟兄辛苦。但不知各位今日不辞而别,匆忙上路,意欲何往?邹同挺胸答道,皆因山寨欲接受朝廷的招安,我们这些弟兄俱不情愿向官府归降,故而离队下山去自谋出路。

燕青道,山寨决定接受朝廷的招安,正是要为弟兄们谋一条长远出路,这是对全山寨弟兄都有好处的事,尔等为何不情愿?

邹同这时已是豁出去了,遂微微冷笑一声道,燕青头领,话既问到此处,请恕我姓邹的斗胆直言。你说归降了朝廷有好处,那是你们那些头领的事,却与我等弟兄无干。难道我们众弟兄受了招安,便都能弄个正八品县太爷做做吗?士兵听了这话,不禁都发出一阵哂笑。

邹同接着道,受不受招安,我们都不过是当兵而已。受了招安倒不如在山寨里过得自在快活,你说的那个鸟好处在哪里呢?这且不说。单说我们这些弟兄,个个皆是与官府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才反上这梁山泊的。如今却要向那班直娘贼俯首乞降,能心甘情愿吗?再退一步讲,就算我等愿意,那些恶吏狗官能容得下我们吗?

出走士兵听邹同说得条条是理、铿锵有力,都跟着发喊鼓噪起来。

燕青保持着冷静劝道,你说得不错,受了招安弟兄们人人都得个官做,自然是不可能。但是却可将大家往日的罪责一概赦免,这不是一件荫及子孙的大好事吗?至于归降后的人身安全,自有朝廷旨意庇护,官府仇家私自报复不得,弟兄们只管放心好了。

邹同又冷笑两声道,朝廷放的那屁,你们也能拿着当真?朝廷的脸就像六月的天,说变就变,说翻便翻。兴许今日让你当宰相,明日就能砍了你吃饭的家什。宋江宋头领宋寨主宋大哥大约是被朝廷高官厚禄的许愿迷了心窍,居然就能相信他那一钱不值的什么旨意诺言。我邹某把话搁到这里,受了招安之后,宋寨主必有后悔的那一天。可惜姓邹的人微言轻,说了也白说,多余的话也就不必说了。既然人各有志,便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吧。燕头领若是念聚义弟兄的手足情分,请让开这厢放我等过去,今后大家见了面还是朋友。若是不讲这个情分,那么恐怕咱们就不得不用手里的铁家伙说话了。

邹同说到这里,稍顿了顿,脸上浮起一层悲壮神色,扫视了一下同行的伙伴,转回头来继续对燕青说道,燕头领,我想你是个明白人。我们这些弟兄一无倒戈之心,二无火并之意,只不过是不想随队受招安,要去谋一条自家出路。难道这条出路必得变成一条自相残杀的血路吗?

此言一出,出走的士兵不约而同,随着邹同呼啦啦地俱皆抽刀拔剑在手。

燕青背后的骑兵亦迅速地长剑出鞘,做好了格斗准备。

双方的对峙状态骤然紧张起来,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只有燕青纹丝未动。面对眼前这剑拔弩张的局面,他在外表上始终保持着沉稳冷静、气定神闲的姿态,而大脑里却在疾速思考着对策。

当时宋江任命他统领这支执法队,他就意识到了这是个不大好做的差事,曾向宋江表示自己资历甚浅、能力有限,恐难当重任。但宋江执意委任于他,且在言语间多有栽培之意,燕青便未好坚辞。就任以后他就琢磨,万一有的弟兄因对于招安意见不合,爆发冲突,应如何处理为妥。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妥善之策,燕青便唯盼最好是不要爆发什么冲突,不要让自己遇上什么难题。

怕什么偏偏来什么,没有几天时间,便爆出了这件惊动宋江的所谓聚众哗变事件。

乍一听到有士兵哗变的消息,燕青也是十分震惊,认为这是不可容忍的背叛行为,必须以铁腕严惩之。但在率队追截的途中,他的头脑便稍稍冷静了一些,觉得还是应当先问明情由再作道理。于是他没有摆出要立即拿人执法的阵势,而是将大队布至远处,自己仅带了十数骑先来问话。

燕青原想,如果出走士兵并无反意,那么自己能以理相劝抚其归营,是最为理想的结果。双方几个回合的对话下来,燕青看出他们确是纯属不愿接受招安而离队,无其他意图或者阴谋。但同时也看出了对其使用晓之以理化解矛盾的方法难以奏效。因为邹同代表的出走士兵,也在针锋相对地坚持着他们的道理。

燕青在心里承认,邹同所论之理较之他的规劝之理,是更为真实有力的,他欲令人心服口服地驳倒邹同不太可能。而且因着邹同的理直气壮、慷慨激昂,众出走士兵的态度也由起初的惶然畏缩变得坚定强硬起来,乃至拉出了以死相拼的架势。

怎么办?打还是不打?事态如何发展,此刻全在燕青的一念之间。只要燕青的一个手势,一场残酷的厮杀顷刻便会发生在这条风雪交加的山道上。

燕青心里有数,凭着他带来的三百精锐骑兵,将眼前这百余名徒步短刃的乌合之众收拾掉易如反掌。可眼下这百余人不是官军而是自家弟兄,一旦刀枪相向,对全山寨的稳定带来正面的还是负面的影响?会不会由此引起更大的骚动甚至激起众怒呢?况且在搏斗中丧生者的血债势必会记在燕青头上,这将令燕青凭空增添多少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