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哲敏: 加州理工学院的中国留学生(第2/8页)

郑:刚开始时,我们的来往并不多,没有什么公共聚会。1948年晚些时候或者1949年——就在罗沛霖去后不久——留美中国科学工作者协会(简称“留美中国科协”)成立。然后大伙的聚会才多了起来。罗沛霖是留美中国科协在CIT小组的头,记得在钱学森从MIT回到CIT时,他曾组织我们去欢迎钱学森。

熊:那个时候,是不是有海峡两岸争夺留学人才的问题?

郑:我知道1949年离开大陆时,蒋介石确实采取了措施以争取人才去台湾——他不太成功,更多的人才留在了大陆。至于之后国民党政权是否也有争取海外留学生的政策,我就不太清楚了。我只能就个人的经历谈一谈。梅贻琦等人曾找过我几次。

我的大学一、二、三年级是在位于昆明的西南联合大学念的,四年级时清华、北大、南开复校,我被分到清华。毕业后,我留校做助教。作为学生和小助教,我和校长梅贻琦原本是联系不上的。他之所以认识我,是因为我后来争取“扶轮社奖学金”的事。在中国北方的西安、北京、天津以及长江流域和珠江流域的多个城市都有扶轮社。当时,他们有一个奖学金名额,要在全中国范围内甄选。

有一天,我和清华的二三十个年轻教师一道,参加了北京扶轮社的奖学金考试。主要是考英语,我记得有作文和口试,主考官是陈福田和Winter——后者是个诗人,一直单身,“文化大革命”时仍在北大,后来在中国去世。考完后,清华推荐了我。当时,北京的扶轮社委托清华、北大、燕大、辅仁等高校各推荐一名候选人,大概他们也是用考试的方法来选拔候选人的。后来,北京的扶轮社从北京各校的推荐人中选择了我。

然后,他们又去西安、天津挑人。负责此事的是凌其峻。他是清华学堂早期的毕业生,后来留美,回来后搞实业,做进出口贸易等。那些城市的人选也确定后,再在整个北方遴选。我被选中。再后来,我又与分别来自长江流域、珠江流域的那两名候选人竞争。最终,我被选上。

熊:全国才录取一人,您能被选上,真是不简单。

郑:确实不容易,以至于在“文革”时有人质疑我是否在这件事情上走了后门。但我确实不是靠关系。之所以能被选上,我想主要是由于机遇使然,且与我上中学时学英语的机会较好有关。在斟酌人选的过程中,梅贻琦为我写过推荐信,这是我和他打交道的开始。

1948年底,梅贻琦离开兵临城下的北平南下。1949年底或1950年初,我记得是在我刚拿到CIT的硕士学位开始念博士研究生时,他突然来找我。没谈什么别的事情,只是告诉我他也来美国了,任职于“华美协进社”(China Institute in America),在纽约有一个办公室,负责美国给“清华”的基金,正在收集一些书籍,准备将来运回“清华”。

熊:没有鼓动您将来去台湾?

郑:没有。1953年左右,他第二次来找我,邀我去吃饭。当时正值他或他夫人生日,他的女儿、女婿也来了。席间谈到解放前夕,地下党来找过他,希望他留下,但他没留下,是最后一批从东单机场飞往南京的。他之所以走,是因为不认同共产主义思想。他向我表明了自己的政治态度,但并没动员我去台湾。之后不久,我又接到原清华大学外语系主任、我参加扶轮社考试时的主考官陈福田的一封信。陈福田是华侨,解放后就回了夏威夷。他在清华曾经颇有影响——那时清华园有三座小巧幽雅的庭院,分别称之为甲所、乙所和丙所,甲所是校长梅贻琦的住宅,乙所是哲学家冯友兰的住宅,丙所就是陈福田的住宅。他给我写了信,但我没回信。

熊:他们找您,是不是组织的意思?

郑:不是。只是私人交往性质,并不代表政府机构。他们也许有劝我不要回大陆的意思,可并没有明说。

参加留美中国科学工作者协会

熊:共产党方面呢?

郑:那就是有组织的啦。留美中国科协实际是受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其主要工作就是动员留美人员回大陆——刚开始时隐蔽一点,新中国成立后就明确地动员大家回国。它与在英国的留学生组织也有联系。我通过它还收到过从英国寄来的小册子,对于如何回国,上面说得很详细。那时我哥哥在英国。我1948年出国,他1949年出国——当时英国有个工厂提供奖学金,他就去了那个工厂。后来,他给我写信说想去美国上学。可美国说中国由共产党当权了,不接受他。1950年底他就回国了。

熊:参加留美中国科协需要办什么手续?

郑:当时并不是所有留美的中国学生都参加了(留美)中国科协。我参加了。参加时没什么手续,报个名就可以了。然后大家开会,商量我们能为祖国做点什么事情。冯元桢那时候正在做博士后,他说可以做几件事情:一是买点书寄回去,一是翻译点书寄回去,一是写点书寄回去。当时并没有人在会上明确表态要回国,但不久之后就有好几人回去了。1950年,庄逢甘、罗时钧、沈善炯、鲍文奎也陆续回国了。当时有三位前辈在CIT。一位是中央大学物理系教授赵忠尧。1946年他应邀到美国参观原子弹爆炸试验,然后到美国的一些实验室访问,后来去了CIT。他手里有一笔受中央研究院所托去买原子研究设备的钱。1950年,他和罗时钧、沈善炯一道回国,一起在日本被扣。一位是清华大学化学系教授黄子卿,他于1948年赴美,属学术休假性质,临近解放时回国。他很有趣,经常和夫人一起作诗,然后念给我们听。还有一位叫余瑞璜,抗战时是清华大学金属研究所有名的教授,是应鲍林教授之邀到CIT做短期访问的。他回国参加了开国大典,后来服从组织分配去吉林大学(最初叫东北人民大学)创办物理系,再后来被划成了右派。

到CIT之后的第二年,我搬到楼下,与罗沛霖一屋。罗沛霖每周末都去钱学森家。我总怀疑他有特殊任务,可至今他都不承认。罗沛霖说,钱学森的名字不适宜在我们留美中国科协CIT分会的花名册上出现,所以,那上面真没有他的名字。但是,我们的欢迎会和CIT分会的成立会,钱学森一家都出席了,后来分会的活动他就没再参加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