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哲敏: 加州理工学院的中国留学生(第4/8页)

熊:他们是怎么找您麻烦的?

郑:1949年获得硕士学位后,我成了钱学森的博士研究生。1950年下半年,我申请回国,没获批准。1951年,我又一次申请回国,仍没成功,不过也没把我怎么样,只是移民局曾经有人把我领到一个房间,有个穿制服的坐在门后的桌子边,问了我很多赤裸裸的政治问题,譬如中国共产党是不是由苏联所控制,等等,大约有十个这样的问题。1952年上半年,来了一封信,让我某天去移民局办公室一趟。我一进去,他们就把我给扣了,还给我念东西,说我是非法居留——他们用这个“帽子”把我给扣了下来。同时被扣的还有两位CIT的同学。一位是冯元桢的夫人喻娴士,另一位是机械系一位姓陆的同学。

然后我就打官司。我说,既然你们称我是非法居留,那我就自动离境。1952年7月,我接到他们的一封信,说同意我自动离境。可是4天后,他们又来了一封信,说:考虑到你回中国不符合美国利益,我们虽然同意了你可以自动离境,但不允许你离境,也不允许你有任何离境企图。我就这样被扣了下来。我于1952年6月博士研究生毕业,之后就成了没有身份的人,护照也被收掉了。CIT对我不错,以助教待遇收容我教了两年书,做了些研究工作。

熊:既不让居留,又不让离开,您的遭遇与两年前钱学森的遭遇类似。

郑:我估计,我的事可能与钱学森有关,1950年罗时钧他们在日本被扣押也可能有他的因素。CIT的留学人员中,最早回来的是肖健。1949年,他学业尚未完成,即找了个停靠天津港的货船回来了。罗沛霖是一年后走的。他很敏感,论文没做完,就买了船票准备回国。后来他没在洛杉矶上船,而是买了飞机票,赶到檀香山后再上船。要不是这样走,他肯定会被扣下来。

熊:真的不容易啊。美国政府设法将你们留了几年。在这期间,有不少人结婚生子,然后,就很难再回去了。您的遭遇是不是也与麦卡锡主义有关?

郑:麦卡锡主义在我们学校影响挺大的。有个人叫威因鲍姆(S. Weinbaum),在CIT化学系任助理研究员,因被控作伪证否认自己是共产党员而被判刑。他在学校的朋友也遭到怀疑,弄得学校气氛紧张。我后来才知道,威因鲍姆与钱学森相识,钱学森还曾写信推荐他到喷气推进实验室去工作。二人同时参加过不少活动,其中有些是共产党的外围组织的活动,有些可能就是共产党的活动,钱学森本人不一定知道。因此,查威因鲍姆的时候查到钱学森身上来了。这件事情对钱学森造成了压力。化学系的鲍林教授也受了威因鲍姆事件的影响。鲍林是进步党党员……

熊:进步党?

郑:对,进步党,民主党和共和党之外的一个政党。进步党出过一个叫华莱士的,曾在罗斯福时代任副总统。他在1944年访问中国,捎了些美国蜜瓜种子到兰州,后来,兰州的农学工作者试种成功,将其命名为华莱士瓜。在一次政治性的活动中,我曾和鲍林一起吃过早餐,明显感到他受到了压力。当时有一个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Committee to Investigate Un-American Activities)曾到我们学校搞审查活动。

熊:这些调查活动是捕风捉影,还是确实有所依据?

郑:那时候苏联在美国确实布置有间谍网,而美国共产党也确实有地下活动。1953年,罗森堡(Rosenberg)夫妇被判处死刑,就是因为泄露了机密给苏联。美国政府对共产主义历来警惕,苏联的原子弹(1949年)、氢弹(1953年)出来后,更是变得恐慌起来,而老百姓也犹如惊弓之鸟,一忽悠就起哄得厉害。麦卡锡主义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兴起的,他们在很多地方开展对共产党的追查活动,达到了捕风捉影的程度。美国政府还设立了联邦忠诚调查委员会,要求公务员、军方人士以及大学教授等搞“忠诚宣誓”,声明自己效忠美国政府,不同情共产主义等,否则就会遭到解雇。这些调查弄得人心惶惶。有些人被说成pink(粉红)。弄得他们也比较紧张。

熊:博士毕业后,您连合法身份都没有了

郑:是啊。我不知如何争取自身的合法权益。后来有人告诉我,移民局使用的是不同于民法的另一套法律系统,什么事情都能干出来。被非法拘留过之后,我就申请自动离境。审批的结果是不让走,还把我的护照没收了,让我没法出去工作。1952—1954年,我就在学校待着做助教;还像自由撰稿人似的,做点临时的研究工作,写一个研究报告,得几百块钱。

熊:您当时的收入状况如何?

郑:我有社会保险号,学校有助教工资给我,另外,我再打点零工,总的说来,收入是比较差的,跟以前做研究生时差不多。

熊:您为什么不去做博士后呢?

郑:做博士后也得有身份啊,还要有工作的资格证明。拿冯元桢来说,他做博士后之前,曾去过墨西哥一趟,以满足美国移民局的要求——博士毕业后要有离境经历才能做博士后。他去了就回,在那儿也就待了一天,但待一天也算出去过了。

熊:在业余时间您做些什么呢?

郑:主要是看书。毕业后我看了很多小说和纪实作品,尤其是侦探小说。印象较深的是史沫特莱写的一些东西。她是个记者,曾应邀访问延安,写过很多相关的报道和文学作品,被认为是中国共产党的辩护人。我试图通过她的笔来了解新中国的领导人。

熊:您当时与国内有直接的通信往来吗?

郑:有,但不多,主要是与我父亲通信——直接写给他,至于路上怎么走,我不太了解。大概要经过香港吧。

熊:当时您父亲在哪里?

郑:解放时我父亲在香港,1950年,我妹妹把他接回上海。在通信中,我父亲并未向我表达对当局的不满。但我模模糊糊知道,回国后会控制得很严,因为美国社会对中国的情况也有介绍,如报纸上说中国是警察国家、已执政的共产党仍保持秘密组织的作风等。我们还获悉国内正在开展“抗美援朝”运动,反对“崇美恐美”思想。对“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运动”,也即党对知识分子“洗脑”之类的东西也听说过一些。清华大学化学系主任高崇熙在“三反”运动中自杀的消息,我也有所耳闻。对于这些负面的东西,我是将信将疑。所以,1954年中美日内瓦谈判后允许我们走,我一方面很高兴,另一方面又有些紧张。我知道,一旦回去,恐怕就不会再有出来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