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哲敏: 加州理工学院的中国留学生(第3/8页)

当时冯元桢很积极地准备回国。他的朋友易家训,在朝鲜战争爆发之前,把书都寄回来了。冯元桢是一个很和善的人。他与夫人喻娴士在国内就认识,1950年时在美国的一个教堂里结婚。喻娴士的父亲喻传鉴是南开中学的首届学生,大学毕业后辅助校长张伯苓,成了他的主要助手。张伯苓后来从政,担任国民参政会副议长、考试院院长等要职,南开中学主要由喻传鉴管理。

熊:在回不回国的问题上,当时哪些人比较有号召力?

郑:华罗庚是比较有号召力的。他是留美中国科协的负责人之一,在回国前跟大家写过公开信。葛庭燧也给钱学森写过信,这是我后来知道的。我们当时与留美中国科协芝加哥总部的联系全靠罗沛霖。丁儆当时也是比较活跃的,他与我同岁,目前在北京理工大学,得了老年痴呆。

为什么不留在美国

熊:你们这些留学生,当时有没有选择去台湾的?

郑:在我们圈子里面,人们要么回大陆,要么留在西方,没听说谁要去台湾的。因为都怕蒋介石,他在知识分子中名声已经臭了。像我这种并不积极参与学生运动的中间派,后期也认为国民政府贪污得太厉害,腐败已经是体制的一部分,不可能靠蒋介石来清理,原来曾经对他抱有的希望全都放弃了。

1948年,国民政府派了一个叫于斌的天主教主教,把好几百位高中生——我们称之为童男童女——与我们同船送到美国去。

熊:几百个人?

郑:那条船上光中国人就有几百个。其中,有十几位年轻教师来自清华,他们多数都是过了一年就回来了,譬如说王补宣、陶渝生。陶渝生是陶孟和的儿子,陶孟和后来当了中科院副院长,1957年被划为右派。

熊:陶孟和是“内控右派”,当时并未公布在右派名单之中。您在学成之后为什么没有留在美国呢?

郑:我们这一代人深受历史书所记载的自鸦片战争以来的民族屈辱的教育,也深受五四运动的影响,有强烈的爱国、救亡意识。我们从小就唱“打倒列强、除军阀……”之类的歌谣,对包括美国在内的列强有一种复杂的心理。

我们能充分看到美国社会的优点。例如,美国的变化很快,汽车的款式刚推出不久,又会出新型的,衣服样式、料子更是日新月异;而国内在国民党统治之下,几年过去还是老样子,而官方的腐败日甚一日。面对这些强烈的反差,我们对美国当然有好感。不过,与此同时,我们对资本主义社会也还是有所顾忌,对美国社会也还是有点看法。过去在国内时,我们认为国有的就是进步的。在美国看到铁路工业都是私人的,不太能接受;在美国吃的早点都是一盒一盒的,很方便,不过到处都如此,感觉垄断得厉害。更重要的是,我们感觉到了美国社会对华人的歧视。这是长期以来形成的。例如华人不能入籍的政策,从19世纪后期开始,好像到20世纪40年代(有人说到1945年)才解除。

熊:您刚才说的是美国政府的政策。美国人待你们如何?

郑:我们一般都感觉美国人是很友好的。例如我的奖学金是美国人提供的;学习期间,我曾接受邀请在两个美国家庭居住,他们待我也都很友好。但是也有例外,有的美国人盛气凌人,有居高临下之感,好像中国人不如美国人似的。1950年,我还没毕业;冯元桢已经毕业,在MIT有项目。我对冯元桢说,我还有一年就拿到学位了,美国哪儿也没有去过,想出去转转。他就与他夫人和我共三人开车绕着美国,包括南方所谓的Deep South区转了一圈。在许多城市,包括华盛顿在内,都发现有饭店在门口贴着告示:我们不接待有色人种。首都也如此,南方更不用说了。在南方的以黑人为主的城市中,上公交时黑人直接走到最后面,前面即使有空位黑人也不能坐。在电影院里,黑人绝对不能坐在中间——那种好位置只留给白人——进门时,黑人只能从旁门进出。加州理工所在的帕撒蒂娜虽然小,也有黑人区。钱学森原来住的房子很好,出事以后,房东不愿意再租房给他。他只好另找住处,后来租的房子离黑人区很近——过几条街就是黑人区。这种事情让人很不舒服。

除种族歧视氛围外,文化上的差异也让人不自在。毕业之后,长期在外单身旅居的我,常感觉自己像浮萍一样,没有根,很孤独,没人可以交流。总的说来,当时的社会气氛非常压抑,我们在美国过得并不愉快。

另一方面,由于朝鲜战争爆发,通信不便,我们对中国国内所实际发生的情况并不是很了解。我们只是听说社会治安变得很好,通货膨胀等乌七八糟的事情都没有了。与我父亲通信时,我还了解到,解放后,他没再摆钟表摊子,而是办了个钟厂,圆了年轻时想办点实业的梦想。这些都是好消息。事实上,那时我们是听不进坏消息的,只要有人说中国不好,我们这些中国人就一定要跟他顶牛。这种感情是原来的文化培养出来的,无法逃避。有空的时候,我们常常会看科协订阅的香港《大公报》和纽约的《华夏日报》,两者都是倾向中国共产党的。《华夏日报》经常开天窗,以示对美国政府的抗议。

朝鲜战争打起来后,我们看到一张照片——杜勒斯到前线去视察,我们就对美国人说:战争是你们先挑起来的,有照片为证。所以,有时候在学校跟同学吃饭时,也会争论起来。虽然同学并不坏,常和我在一块儿。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很多人都想回大陆。不过后来有些人并没有回来——一旦结了婚、成了家、有了孩子,情况就变化了。所以说,那些没回国的不一定就是反对共产党的。

在麦卡锡主义的阴影下

郑:在对中国留学生归国的事宜上,美国的态度是有变化的。1950年罗沛霖回国时,美国是鼓励留学生回中国的。朝鲜战争开始后,就不让回国了。1951年缓了一年,1952年他们就找我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