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登: 五六十年代的科研管理干部与科学家(第2/5页)

思想改造运动还令贝时璋的“眼柄激素”课题难以继续,庄孝僡的“胚胎诱导与分化”和姚錱的“昆虫变态”等基础理论研究被迫停止。

对于运动中出现的形而上学观点和过火行为,科学院在1952年7月间就有纠偏的报告和指示,并派工作组来上海各所调查;同时做了大量工作,着重阐明了“科学家可以经过自己的道路来承认共产主义思想”,以消除思想改造运动中的“后遗症”。经过这么一轮安抚,科学家的思想情绪稳定了,积极性提高了,研究工作也重新稳定地开展了起来。除朱洗的“人工单性生殖”、“卵球成熟与受精”逐步得到恢复之外,庄孝僡的“胚胎诱导与分化”课题也得以重新开展,工作人员也增加了。后来庄孝僡的这个课题也获得系列成果,研究水平一度居于世界前列。

熊:您能得到朱洗的信任,看来是比较同情和理解科学家的。作为政策的执行者,您当时是如何执行“理论联系实际”这类科学家不太满意的政策的?

罗:后来还提所谓“任务带学科”、“学科带任务”。由于我们对理论研究和生产实际之间的关系一直缺乏深入的阐述,运动一来,它们和“理论联系实际”一样,所起到的核心作用也是批判基础研究,使得做基础研究的人普遍感觉压抑。我认为科学要有积累,基础、应用必须平衡发展,不能老是以任务冲击学科,以应用冲击基础。于是,在制定所里的研究规划时,我曾宣称:一下子基础,一下子应用,我们无法应付,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也就是说,所里的研究布局保持基本不变,变的只是统计的材料。上面要基础,我就给基础方面的统计;上面要应用,我就给应用方面的统计。基础的发展不能变来变去啊,你今年要应用,明年要基础,三年两年一变,可研究工作能三年两年一变吗?你不考虑积累,能做出成果吗?拿姚錱来说,他原来是搞基础,研究昆虫变态的,思想改造的时候批判他,让他改搞肿瘤研究。肿瘤所涉及的其实也是分化问题——不正常的细胞分化。细胞分化问题在细胞学上是一个重要的领域,恶性分化也是一种分化,这方面的研究是一个重大的理论问题。不仅仅如此,它还需要联系临床,联系实际,也是一个应用问题。我的对策是,你要理论的时候,我把它统计成理论,说这是细胞分化研究;你要应用的时候,我就把它统计成应用,说这是实验肿瘤。后来,姚錱的研究工作在理论和应用方面都取得了成果。在免疫学和细胞学上都有新发展;应用方面,比如说肝癌的甲胎蛋白早期诊断就是他们那个研究组在“文化大革命”中提出来的,进而推广应用于医学临床。

保护朱洗们“过关”

熊:敢于坚持自己的正确见解、善于变通上级的欠妥政策固然很好,但您的“以不变应万变”策略难以推得很广吧?比方说,在1957年的时候,您能用它来敷衍上级,少把同事们打成右派吗?

罗:在这个问题上,我是感觉比较欣慰的。反右派的时候,虽然我们受到了压力,但直至最后,都没有在细胞所划一个右派出来。

这跟王仲良等中科院的开明领导有关。那个时候不是普遍要求搞指标嘛,几乎每个单位都要划几个右派出来。我们没划,办事处党委不但没给我们压指标,还非常主动地保护我们所的科学家。有一次,王仲良和胡永畅(办事处党委副书记)找李楚珩(细胞所支部书记)和我(细胞所支部委员)谈话,讨论如何评价和保护朱洗。“反右”开始后,对于那些高级知识分子,别的地方大多在考虑如何处理他们,而我们——办事处党委和细胞所支部——在一起商量如何保住他们。最后我们对朱洗作了这么两个结论:(1)朱洗是个爱国的有成就的科学家;(2)他也讲了一些错话,但人不可能一辈子不讲错话。王仲良、胡永畅和我们的意见一致,决定保他。

朱洗这个人嘛,性子直,怎么想就怎么讲。虽然现在看来,他讲过的那些话并没有错,但在当时那个特定的环境下,如果要抓他的辫子,可以说是一抓一大把。比如说……消灭麻雀运动你知道吧。1955年,毛泽东提出,麻雀是四害之一,要求在全国范围内消灭麻雀。当时我国有两位著名科学家公开表示反对,说麻雀是益鸟。南方是朱洗,北方是动物所的郑作新。虽然现在看,朱洗是对的,但那时候认为他反对打麻雀是错误的啦。王仲良、胡永畅把我们的意见拿到市里去,后来总算得到一个结论,对朱洗要保,没把他划成右派。

熊:他既对思想改造运动不满,又公开与最高指示唱过对台戏。众目睽睽之下,要保住他,真是不容易。

罗:朱洗还有很多辫子,我再跟你讲一个他的故事,你会从中体会到。1958年,朱洗出版了《生物的进化》一书,系统介绍了古今中外关于进化的思想,其中包括与达尔文观点相反的骤变思想。1960年,中宣部科学处的李佩珊到上海来,给了我看一封检举信。该信批判《生物的进化》一书既反达尔文学说,又反马克思主义。李佩珊问我:“《生物的进化》这本书你看过没有?”我说我当然看过啊。然后她问我有什么意见。我说我有两点意见:“(1)它搜集了非常丰富的生物进化方面的材料,是一部科学价值非常高的著作。(2)有些地方,兼收并蓄,引述了克鲁泡特金无政府主义观点的错误话语。总的说来,后者不是主要的。请你把我这个意见反映到上面去。”

后来上面来了一个通知,要朱洗做检讨。朱洗这个人个性很强,让他做检讨可不容易。他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我写的文章,一个字都不能改。”他不肯做检讨,上面又一定要,怎么办?只好暗箱操作。由王仲良先出面找朱洗谈,让朱洗做检讨。王仲良是怎么谈的我不知道,但他确实让朱洗服服帖帖了。然后胡永畅找我,让我帮朱洗写检讨。朱洗回来就找我,我们在屋子里谈。我说只好你写,你不写不好,我又不能代你写。朱洗写了一个稿子给我看。我说不行,你这么写肯定通不过——虽然他读了王仲良推荐的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但他的检讨还是不行。只好由我来给他改。后来检讨终于通过了,这个事情才基本平息了下来。当时中宣部科学处也是保朱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