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攀皋: 追忆广州会议(第2/5页)

张劲夫的检讨是我整理出来登到简报上的,我印象特别深刻。他着重检讨了两个问题。第一,执行政策有片面性,没有把科学上的社会主义道路和资本主义道路的界限划清楚,致使下面出现了较大的偏差。比如某些青年被错误地戴上“白专”帽子,微生物所曾错误地用“科学工作中两条路线道路斗争”的提法来批判老科学家(邓叔群)。中科院党组对这些偏差有责任。第二,工作中的浮夸和瞎指挥。在“大跃进”期间,党组不该给各研究所施加很大的压力。“胰岛素人工合成、有机半导体,组织大兵团作战,是浮夸风与瞎指挥的坏典型,院党组要直接负责。1960年的技术革新技术革命运动,在北京地区是我亲自督战的,要各单位几天内改变面貌。这类事情很多,这些都是我们直接领导的。至于各所工作中的缺点,有的虽未直接过问,也应由我们负主要责任。”

他还对产生以上缺点和错误的原因进行了检查,将原因总结为“二无二不”:

二无,“无知识、无经验”……作为党的科学组织工作者……我们一度相信科学会超出常规,任意出奇迹,对自然现象本身固有规律重视不够……

二不,是“不虚心、不民主”……如果说1958年的浮夸风、瞎指挥是由于无知识无经验,尚情有可原。1960年又重新犯,则是由于我们不虚心、不民主。如果我们向科学家很好虚心学习、商量,起码违反常识的事情是可以避免的。1960年重犯1958年的错误,教训是最沉痛的。我们决心改,请大家多帮助。

张劲夫的检讨是比较深刻的,但也只敢局限在自己这个层次,未能言尽其意,真往根子上说,去追究更上层的责任。杜润生1955年在中共中央农村工作部任秘书长时,就曾和部长邓子恢一道,被毛泽东批评为“小脚女人”;到科学院后,他的院党组副书记职务在“大跃进”期间又被毛泽东的一句话给免掉了。此时的他更不敢说什么“大不敬”的言论。他在做检讨之前,首先为上层开脱了一番:

陈总讲话中,谈到科学工作中有些问题中央也有责任。就科学院的工作说,有许多缺点错误,主要责任应该在院党组。不应该叫中央做检讨……工作中出了些问题,正是科学院党组没有很好贯彻执行中央政策的结果。

然后,跟张劲夫一样,他主要检讨了科学院党组的瞎指挥行为。他将党组所犯错误归为如下几类:

1.我们自己出了些坏主意。如1958年5月间,“大跃进”时,中关村开跃进大会,实际上是用了摆擂台方法。会议是我发起的,从此助长了浮夸作风,说大话,说做不到的事情。物理所的“小太阳”也是那个时候提出来的……

2.学习别人的经验,不问具体情况乱搬……

3.对下面的工作情况不明,一些不正确的做法,没有及时发现、纠正。有些甚至默许、支持……

4.还有,没有很好体会与执行好党的政策……

在中关村设“跃进擂台”一事,我可以下次再跟你详谈。在这里,只简单说两句。那个时候,各研究所都不得不上擂台说出自己的宏伟计划,想法一个比一个狂妄。物理所提出要制造“小太阳”,用它把祁连山、天山等处的冰川融化,进而使大西北的沙漠变成亿万亩良田。那个时候的中国科学家够浪漫吧!

科学家大提意见

熊:有中央领导号召大家提意见,省部级领导还带头进行自我批评,再加上1962年初中国的政治气氛相对比较宽松,在这样的氛围之下,科学家该提了不少意见吧?

薛:反右派运动之后,让知识分子再次开口提意见,确实是比较难的。但是,聂荣臻的发言,尤其是陶铸、范长江等高级领导人的检讨,还是把党和科学家之间的距离给拉近了。科学家们开始响应号召。当然,要大家不怕打棍子、不怕戴帽子、不怕抓辫子,推心置腹,把可讲可不讲的话都讲出来还是比较难的。从简报上反映的情况来看,有些部委的专家一直都噤若寒蝉,而科学院的科学家发表的意见更多一些,这可能跟张劲夫、杜润生等科学院领导的作风更开明有关。

虽然通过简报也知道其他组的一些情况,但除大会发言外,我只亲历了生物组的会议。所以在这里我主要介绍一下我最了解的生物口专家的意见。

生物组讲的最多的是解放以后刮起的几股“风”:“米丘林风”、“巴甫洛夫风”、“针灸风”、“总结农业丰产经验风”(1958年时,中科院植物生理所党委提出要把实验室搬下乡。所长、学部委员罗宗洛反对,但没有任何作用,他反被贴大字报批判)、“抱大西瓜风”(比如人工合成胰岛素,好多家都要抢着做。还有些单位设法包装自己,想出名堂抱大西瓜。例如植物所就把去西藏调查植物的项目取名为“把高山荒漠变成花园”),等等。

农业组那边,除“米丘林风”、“总结农业丰产经验风”外,还有“下乡风”、“综合研究风”(反对单因子实验,做实验都得做多因子综合实验,结果弄得没法分析)、“高产风”、“远缘杂交风”(如牛和猪杂交),等等。

卫生组方面,则还有“综合快速疗法风”、“慢病快治风”、“柳枝接骨风”(就是用柳树的枝条代替骨头接骨)、“组织疗法风”(就从胚胎、胎盘中抽取一些液体或组织,将其埋到切开的肌肤里,或者注射到人体内,说那玩意能包治百病。那也是学自苏联,可能跟勒柏辛斯卡娅有关)等。卫生组的专家们还特别反对“批判西医观点”、“西医不学中医,只等于半个医”、“在两三年内找出对十大疾病有效的药物”等口号。

有科学家反映,这些“风”一刮起来,就把科学的常规和方法都刮掉了。写论文变得不按“老八股”,把过去人家的工作一笔抹杀不提,做实验时也可以变得不要对比。而且,有风就要争风,争风必然吃醋,结果协作变得非常艰难。两个单位协作,一旦成功,经常是一个单位跑出去献礼、做报告,根本不提合作者。

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风”呢?它们从何处而来?为什么刮得那么大?对于这些问题,当时可有总结?

薛:生物组对原因做过分析,别的组似乎没有,至少从简报中看不出来。生物组的总结是,那些风:(1)来自外国。所谓外国,就是苏联啦。我国搞“学习苏联运动”,结果把许多不好的东西学了过来。(2)来自领导。(3)来自宣传报道。(4)来自名牌单位。所谓名牌单位,高教系统主要指北大等重点院校,科研部门主要指中国科学院的各研究所。这些单位怎么做,大家都跟着上。(5)来自科学家。科学家做自我检讨,承认在自己的队伍中也有少量兴风作浪的。对那些“风”有异议的,也因为“怕吃亏”、“赶时髦”、“心中无数”等原因,未能发表意见坚持真理。平时大家都慷慨激昂说要做疾风中的劲草,但实际上“风”一吹来就都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