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德诚: 钱学森和《科技导报》

口述人:蔡德诚先生

整理人:熊卫民

口述时间:2014年8月20日

口述地点:中国科学院力学研究所

蔡德诚先生(2015年1月5日熊卫民摄于蔡先生家)

2014年8月20日,在中国科学院力学研究所的一个座谈会上,《科技导报》前常务副主编蔡德诚回顾了他主持该刊期间,不仅刊登赞成三峡工程的文章,还刊登质疑三峡工程的文章;为此,钱学森在任职中国科协主席期间以及其后四次责难《科技导报》的经历。钱学森先是在主席办公会议上责备他在三峡问题上与中央不保持一致,然后试图解散科技导报社,后又指责该刊的办刊宗旨有问题,乃至追责该刊有违反马克思主义的政治错误。

蔡德诚,教授级高级工程师。1935年出生,1955年参加工作,1962年毕业于北京航空学院。“文革”中,因为替彭德怀辩护,反对林彪、“四人帮”,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先后在监狱、干校11年。1986年由航空工业部调至中国科学技术协会,担任《科技导报》常务副社长、副主编,退休后仍任该刊特约副主编至2003年底。

《科技导报》(以下简称《导报》)于1980年在美国创刊。创刊时,我国第一任驻美国大使柴泽民从中协助,由方毅副总理批了30万美元,由清华大学教授钱宁带到美国负责运作。然后,聂华桐、谢定裕、潘毓刚等一批华人编委组织文章,操作起来。他们把自己的家作为办刊场所,编好稿件后,送到香港去印刷。1980年出版创刊号,主要在中国大陆发行,也有很多美国的华人教授订阅。

李政道、杨振宁、林家翘、陈省身等老一辈科学家也支持这个刊物的创办,但其主要的操办者还是那些当时也就40岁左右的少壮派华人教授。他们办这个刊物,主要目的是给中国开放一个观察世界的窗口,推动中国的改革和现代化进程——“汇集热诚和智慧,为中国的现代化贡献一份力量”。所以,刊物以“探讨现代化的道路与方法”为宗旨。

1981年,在一共出版了3期、发行了7万多份后,《导报》因故停刊。1985年,它正式复刊,放在中国科协运作,缺一个实际操办人。当时的中国科协党组书记、原航空工业部副部长高镇宁找了我。我在航空部常感觉机关很憋屈,难以思考、探索问题,正希望脱离,就表示愿意去。但我有一个条件,就是刊物终审必须在我这儿结束,上面的人,不管是多大的官、不管有多大的名望,都不予干预。

高镇宁答应了我的要求。于是,1986年,我以常务副社长、副主编的身份主持《科技导报》的实际工作。正式复刊建社时,由清华大学前校长刘达任社长;由沈鸿等几位副部长和柴泽民大使出任副社长。主编是学部委员、清华大学教授孟昭英。高镇宁说得很明确,请这些人出面领衔,目的是提高《导报》的规格,实际让我来操办,不管是杂志社的行政事务还是刊物的编辑工作,他们都不干涉我。

孟昭英去世后由朱光亚任主编。他和其他领导一样,从来不干预我们。但钱学森不一样,他曾几次干预我们。

“你们《科技导报》讨论什么三峡问题?”

钱学森对《导报》不满,首先是因为它对三峡工程不同意见的报道。从1986年起,我们《导报》就开始关注三峡工程的决策问题,连续五六年,既登赞成意见又登质疑意见。1986—1987年,我代表《导报》长驻美国开辟海外工作,期间曾在美国参与了一个关于三峡工程的两国四方(中国、美国、中国台湾、香港)专家会议,并以“科技导报专刊”的方式出版了讨论会的专集,国内很多大专家以及李锐同志的反对意见我们都登过。

库区移民是专家讨论的重点问题之一。三门峡工程的移民问题一直遗留至今,而三峡工程的预计移民规模还要大得多(后来的实际移民又比预计的要大得多)。还有水库的淤积问题。我访谈黄万里时,他说:与黄河三门峡水库的泥沙淤积不一样,长江三峡水库是中小卵石淤积。泥沙可以通过水库排放水形成的激流带出去,而卵石是难以被激流带出去的。黄万里说过这样的话:一百年之后,中小卵石的淤积将使长江三峡水库的库容完全失去意义。三峡大坝的蓄水量将不够发电,而航运也要出大问题。到那个时候就必须炸坝,残块要用拖轮拖入海中。即使届时把水坝炸掉,中国的黄金水道也已大大受损。

1992年全国人大表决三峡工程前,外媒说,全中国几千家报刊,只有《科技导报》登了两种不同的意见。但他们不知道我们因此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第一次压力发生在1990年春夏之交。长江水利委员会给我们编辑部打电话说:“在长江三峡工程上,你们老登不同的意见,是错误的,是不跟中央保持一致。”我当时就让编辑部主任顶回去,回答说:“长江三峡工程还没有做最后决策,中央还没有下红头文件,你们没有权力指责我们不跟中央保持一致。”长江水利委员会是与我们平级的事业单位,应该说,背后没有钱正英部长的指示,他们是不可能对我们这样专横、放肆的。

钱正英、钱学森二位钱老是好朋友,被合称为“二钱”,交谊很深。我把上述指责顶回去后,钱正英和钱学森很不高兴。钱学森是当时的中国科协主席,几个星期后,他召开科协主席办公会,给我下正式的书面参会通知,并让科协秘书处口头告诉我必须参加。一开会,钱学森就说:“蔡德诚,三峡工程是政治工程,你们《科技导报》讨论什么?!”这是正式的会议,有记录的,他居然这样开门见山地责问我!

我知道,钱老找我来开会,很可能是为了三峡工程。他在政治上一贯紧跟中央,对于三峡问题持什么态度是可想而知的。所以,我早有思想准备。我清楚三峡工程是个政治工程。中国科协的办公厅主任曾经告诉我,有一次他去人民大会堂开会,亲耳听到有位领导人拉着华罗庚的手说:“华老,你做做工作嘛!科学界有这么多人反对我们上三峡,三峡是中央要干的大工程,你要争取科学界的人同意我们嘛!”但问题是,我们得有知识分子的良知。这个工程有什么潜在问题?到底该不该建?在还有很多问题没弄清楚,很多事情做起来还没把握的时候匆匆上马,以后出了重大工程技术问题怎么办?子孙后代怎么办?为了避免不堪设想的后果,所以我们要讨论三峡工程的利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