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德诚: 钱学森和《科技导报》(第2/3页)

因为心理上有准备,我回答得很快,也很干脆。我说:“我赞成钱主席的话,三峡工程是个政治工程。但它首先是科学问题和工程技术问题。如果在科学上,在工程技术上出了大问题,那就会变成不得了的大政治问题。”就这么几句话,我回答得斩钉截铁,非常直白。而且,这几句话,逻辑非常清楚,完全站得住脚。所以,钱学森没法反驳我。他接不上话,停了一下,说:“好!这个问题我们会下再说。下面讨论第二个议题……”会后,他并没有找我谈这个问题。所以,这个议题两三分钟就结束了。

勇于刊登不同意见

没能当面压服我,随后的发难接踵而来。我们《导报》本来被定位为中国科协的学术会刊,上述主席办公会约半年后,中国科协党组书记高镇宁和《导报》的主管领导——书记处书记李宝恒找我谈话,说,钱老指示,《科技导报》已经完成了历史任务,应予撤销,解散刊物的编辑队伍,另组建一个《现代化》杂志作为中国科协的会刊。

我这个人有些个性,凡事皆要独立思考,从不盲从,也从不仰视任何人。“文革”初期,因为替彭德怀辩护,反对林彪、“四人帮”,反对发动“文革”,我被打成“罪大恶极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先后在监狱、干校11年。这个性格我一直改不了。一听说要解散我们《导报》,我就毫不客气地对这两位(中国科协书记处的一、二把手)说:“我们都是共产党员,有什么问题应该摆在桌面上来说。我们《导报》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什么叫‘完成了历史任务’?我们在不久前得到了300余位院士的反馈意见,说我们《导报》办得非常好。正值我们进入高峰状态的时候,要把我们解散,到底是因为什么问题?”高镇宁和李宝恒为人皆很正派,我跟他们先后谈了两三个小时,他们知道钱老的指示没有多少道理,就把这个事情拖着一直拖到1991年5月钱老卸任中国科协主席,也没有按照钱老的指示办。

1992年底,国家科委、中宣部、新闻出版署联合举办了全国优秀科技期刊评比活动,在全国3800家科技期刊中,我们《导报》被评为综合指导类一等奖——这是最高奖,全国仅有五个。中国科协书记处新任的党组书记从《人民日报》上看到这个消息,他问我:“这是我们《导报》吗?”我把奖状、奖牌拿给他看,说:“当然是!”而且,在后来举行的颁奖会上,我还作为得奖单位的代表应邀上台做了一番讲话。我们为什么会得奖?就是因为我们勇于刊登不同意见,负责地介入国家重大决策。

朱光亚的一封信

卸任中国科协主席后,有一次,钱老在跟继任的中国科协主席和《导报》主编朱光亚谈话时,批评了我们《导报》。主要是:《导报》现在还把“探讨现代化的道路与方法”作为宗旨登在刊物上。钱老指责说,我们国家要走社会主义现代化道路,这已经由中央定性了,还要你探讨什么现代化的道路?他的意思是,我们《导报》跟中央不保持一致,试图探讨另外一条跟中央不一样的现代化道路。他要求我们取消这个宗旨。还有,他对我写的一些评论员文章、“编者的话”也不满意,说它们没有多大意思,没有多大价值。而我们则收到了许多读者、专家的专门来信和专门来电,他们很赞赏这些评论文章。

然后,朱光亚用铅笔写了一封很工整的短信给我。这是他作为中国科协主席和《导报》主编唯一一次对《导报》表达具体的意见——还不是他本人的,只是转达钱老的意见。他只是很客观地转达,并没有表达他本人的态度。他始终没有说你们应该怎么样。为此,我一直很感激,很敬重光亚老。

既然钱老并没有因为这件事来直接找我,朱光亚也不来找我,只是把信写完、转达完就完了,我觉得还是应该尊重华人教授创刊时的心意和诚意,所以,在我2003年底离开《导报》前,还是一直坚持在刊物封面上刊出这个宗旨。而且,对于一些重大的现代化建设工程问题,譬如南水北调工程、高速铁路的发展、教育问题的决策,我们《导报》都作为公共平台,坚持刊登两类观点不同的探讨文章。有时候我还写评论员文章,表达我们的一些分析性的见解。这种办刊方针当然是有风险的,但我愿意承担这样的风险。

马赫与马克思

1995年,《导报》对五六位著名科学家的科学思想进行了系列介绍,4月号上的那篇谈的是马赫的科学思想(李醒民的《现代科学的精神气质——从哲人科学家马赫及其思想来看》)。突然有一天,钱老的秘书涂元季给我打电话,说:“老蔡呀,你们那个文章惹得两位钱老(指钱正英和钱学森)非常生气。两位钱老要你回答,为什么被马克思批判过的马赫,你们还要宣扬他?这是违背马克思主义,违反四项基本原则的大问题。”

我当时就想,马克思好像没有批过马赫啊,他俩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查阅大百科全书,我的想法得到证实。批马赫的是列宁。马赫主张社会主义,但与列宁主张暴力革命不一样,他主张通过工团主义来实现社会主义理想。马赫是个很有影响的科学家和哲学家,所以,列宁写专著来批判他,不但批判马赫的工团主义,还批判马赫的哲学思想等。看完大百科全书,我的底气更足了。我根本就不想回信,打算跟上次一样,对他们的意见不予理睬。但是,当时的科技导报社社长、科协书记处书记刘恕很冷静,很好,她劝导我说:“老蔡,两位钱老一起发怒、发话是很少的。你要认真对待,无论如何都要给个回音。你不回话,在态度上不合适,毕竟他们是领导。作为社长,我也不同意你不理睬的办法。你必须写回信,至于你怎么写、写什么我不管。”

我就跟编辑部讨论这个事。有一两位资深老编辑主张:“既然两位钱老都来压,我们就妥协算了吧,简单承认个错误,说我们以后注意就是了。”我自觉没什么错误,不想这么屈从,就跟李醒民商量。李醒民说:“你们看着办吧,反正是让你们来处理。我本人是不赞成简单认错了事这个意见的。”我觉得李醒民的态度是对的。我就提出,既然钱学森和钱正英指名要我来回答问题,那就不要编辑部负责,我以个人名义回答他们。

于是,我就以个人名义写了个材料。首先,根据刘恕的意见,我对他们表示感谢。大意是:两位钱老对我们《导报》每期必看,而且看得比较仔细,这说明你们对《导报》很重视,我很感谢。写完这番话后,我接着说:由于在我印象中不记得马克思批判过马赫及其政治方面的观点,故而在审稿、发稿时未意识到文中内容观点与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有什么抵触。我以后接受教训,注意这类问题。也希望二位钱老继续关注《导报》,帮助《导报》把关。我并没有明确地说马克思没有批判过马赫,只说自己不记得有此事。写信前,我还跟涂秘书说:“我能不能在电话里向钱老报告一下我们的想法?我们编辑部约了好几篇文章,系列介绍几位科学家的科学思想,关于马赫的那篇只是其中之一,我想把我们的编辑思想向钱老报告一下。”涂元季说:“钱老向来不接电话。他不是耳朵不好嘛。”涂元季拒绝让我跟钱老直接谈话。收到信后,大概他们也去查对了历史,发现自己的指责实在师出无名,后来,两位钱老也再没来找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