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水的老大(第2/2页)

大量中国学生都蜂拥进了速成科,1907年,清廷学务大臣在奏折中承认:“在日本留学人数虽已逾万,而习速成者居百分之六十,习普通者居百分之三十,中途退学辗转无成者居百分之五六,入高等及高等专门者居百分之三四,入大学者仅百分之一。”留学日本成为中国学生戴上“海归”头衔,从而进入大清政府机关的捷径,如同外地的螃蟹在阳澄湖洗个澡后便成大闸蟹身价倍增。

日本商人迅速行动,大量野鸡学院纷纷涌现,学制一个比一个短,最夸张的是能在几天内就拿到毕业证。湖南留学生杨度等在弘文学院速成师范科当月即卒业。前东京高等商业学校校长寺田氏在1905年指出:“自费留学者多为富家子弟,其消费金额也比其他官费生要多。教育清国人的私立学校之增加虽不是坏现象,但多数只是以利己或营利为目的。”“学店”之间展开激烈竞争,学费只要降低一元,就足以挖走别人的生源。而学生们为了回国后求职方便,到处周旋,使劲收集一张又一张的毕业证。

如此速成之下,留日学生学业水平普遍低下,绝大多数无非混到了中学水准。日本法政大学总理梅谦次郎博士就曾指出,日本学生进大学学习法政,一般需要三四年,而中国学生还得先学习语言,然后才能开始专业学习,正常必需六七年,却在6个月就“速成”了,萝卜快了自然没法洗泥。

著名的早稻田大学就对这种速成科不屑一顾,他们为清国留学生只提供正规的三年学制课程。1905年9月,该校领导访问中国,中国高官们很担心留日学生的“危险思想”,学校领导一针见血:“回国后鼓吹极端危险议论的,都是些不用功的学生。”他们认为,努力追求学问的人不会接受任何颠覆性的思想。

如此论断近乎武断,但在此后风云诡谲的中国近代史舞台上更为活跃、更能折腾的海归们,的确都是那些不大重视学业,甚至没在课堂上认真听几天课、连所在国的语言都还说不利落的学生领袖们。

蒲殿俊到日本后,似乎也没有安心地学习,而是忙于“爱国”了。当年(1904年)10月份,他们就组织川籍留日学生捐款,前后得30多万两,号召川人自办铁路;到1906年,则干脆拉了个“川汉铁路改进会”,每月出版《川汉铁路改进会报告书》一册,分寄北京各衙门和四川各州县,监督川路公司的运作,深得四川总督锡良欣赏。

由蒲殿俊主持、集体撰写的《改良川汉铁路公司议》,指出了川路公司种种弊端,如股票滞销、股本挪用、租股无限、官绅混杂、权限不明等,正是官办商办不清造成的,只有彻底商办才是川汉铁路的出路。他们提出,首先必须“订定完全之公司章程”,严格根据《商律》开股东会,选董事,由董事会任用公司办事人员,同时改良征收租股的办法,规定资本总额和征收租股年限,提高租股起征点,并仿用累进税法,使租多者多出股金,等等。

在多方考量后,川督锡良在离任前,于1907年3月4日上奏中央政府,请求将川路公司改为商办。远在日本的蒲殿俊并不知道此事,赶回上海去拜见传闻中即将出任四川总督的岑春煊,试图说服他同意川路商办。岑春煊对其颇为赞赏。川路公司逐渐成了四川绅商及留日学生们玩当家游戏的一个娱乐场。

1908年蒲殿俊学成回国,仍回法部担任主事兼宪政编查馆行走。在各省纷纷成立谘议局的政治体制改革中,他回到家乡广安州,被推举为谘议局议员。1909年,他在四川谘议局第一次常会上被议员推举为议长。此时,商办后的川路公司腐败依然,问题照旧,他的第一个大动作,就是以谘议局的名义通过了对川路公司的整顿。此后他成为对川路决策影响最大的人。

有趣的是,在川路特别股东会及四川保路同志会中,很多人都与蒲殿俊有着同样的留学日本的资历,他们是:肖湘(谘议局副议长)、邓孝可(度支部主事,同志会文牍部长)、彭兰村(特别股东会主席)、颜楷(特别股东会会长)、江三乘(同志会总务部长)、郭策勋(第一届股东会临时副会长)……

半吊子郎当

在那个特异的留学兴盛年代,多数拿着公款或私款在日本吃喝嫖赌、不学无术的半吊子们,回国后一天天风光起来。大清国正处在人才饥渴期,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这些半吊子们,至少能说一些时髦的改革术语,尽管他们没认真看过(或许压根看不懂)政治理论著作;他们至少愿意穿上笔挺的制服,踩着铿锵的马刺,尽管他们或许压根不会骑马,也从来没有放过一枪一弹。面对任何可能的质疑,他们只要用“大清国情”四个字便可轻松化解。

到了宣统年间,唯一能与留日生在人数上相匹敌的,就是留美学生。有趣的是,当大多数留日生连日文都说不流利时,留美生多数能够学贯中西,甚至涌现了不少泰斗级的人物;当大多数留日生热衷“主义”与“革命”时,留美生则更为关注“问题”,关心文教,支持改良。做长线的美国,与做短线的日本在中国体现了鲜明的对比:从日本进口的各种速食“主义”、“思潮”潮起潮落,而从美国进口的“德先生”、“赛先生”却成为日后持久的理想灯塔,尽管很多时候其光芒实在太过微弱……

蒲殿俊(中)与罗纶(右)在南充(摄于1934年)。

与半吊子人才一起从日本进口的,还有大量的被日本“山寨化”的西方理论。在大清国领导人最初的制度设计中,日本只是学习西方而需要的一块便捷的垫脚石,实际上很少有人愿意或有能力踩着这块垫脚石去直接接触西方文化的本源。人才是速成的,理论也是速成的,西方理论无论鱼虾均被日本厨师加工成了生鱼片,剔除了他们认为不健康的东西,再被更为粗放的中国筷子夹起来,送进了饥肠辘辘的中国肚子。

在四川保路运动中,起核心作用的正是这些留日学生。如同蒲殿俊学会了潜水,但未必能再度浮上水面一般,这些日本来的海归们,虽然已经学会了如何“放火”,但,他们是否还懂得如何“灭火”呢?